![]() 袁宏道: 《晚游六橋待月記》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余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附:吳戰壘《空靈幻變,引人入勝》 ——讀袁宏道《晚游六橋待月記》 萬歷二十五年(1597),袁宏道經過多次陳請,終于辭去了吳縣知縣,他好像脫籠之鳥,赴水之魚,乘興漫游吳越。他在西湖看花,在天目山訪道,痛痛快快地玩了四個月。這年春天,他第一次游覽向往已久的杭州西湖,流連于美麗的湖山之間,寫下了十六篇西湖游記。 他在《初至西湖記》中,就用詩一樣的比喻來形容風光媚人的西湖,還說他這時好像詩人曹植夢見美麗的洛神一樣,“欲下一語描寫不得”,把對西湖的第一印象和陶醉心理表達得十分真切。 本文是西湖游記中的第二篇。題名《晚游六橋待月記》,著重描寫六橋一帶的春月景色。六橋,在自南而北橫貫西湖的蘇堤上,依次為:映波橋、鎖瀾橋、望山橋、壓堤橋、東浦橋、跨虹橋。相傳這是蘇東坡建造的。 下面讓我們來欣賞這篇游記。 “西湖最盛,為春為月。” 開頭總提西湖最美的是春天和月夜。抓住“春”“月”二字,就提綱挈領地勾畫出了西湖美景的特征。“最盛”的“盛”字,兼指風光之美和游人之多,預為下文張目。 “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 如果上句是指西湖最盛的時間,這里則轉寫西湖最盛的景物:“為朝煙,為夕嵐。”文意又遞進一層。作者用“朝煙”、“夕嵐”四字,概括了晨曦和晚霞映照下的湖光山色之美。“朝煙”指如煙的湖水,“夕嵐”指蒼茫的山色。“一日之盛”的“盛”字,單指風光之美,與第一句兼指游人的“盛”字有所不同,讀到后面就清楚了。 “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 雪盛春寒,梅花開得遲,仿佛被嚴寒約束住了。“為寒所勒”的“勒”字,是制約的意思,用得頗有擬人的意味。正因為報春的梅花遲開,卻被杏花和桃花趕上了,以至出現了梅花、杏花、桃花同時開放的奇觀。“相次開發”,是說花期連在一起,接踵而來。這幾句寫姍姍來遲的梅花與桃杏爭春,確是難得的奇觀,足以引發賞梅的雅興。預寫一筆,作為后面觀賞桃花的第一層鋪墊。 “石簣(kui)數為余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 石簣,姓陶,名望齡,字周望,會稽(今浙江紹興)人。與袁宏道志趣相投,十分要好。袁宏道漫游吳越時,他和弟弟陶奭齡都是一道的游伴。傅金吾,其人不詳。金吾是官名,明代親軍中有金吾衛。張功甫,名張镃,南宋將領張俊的孫子。玉照堂是他的園林,有四百株名貴的梅花。“玉照堂故物”,就是指張镃遺留下來的宋梅。“數為余言”的“數”,屢次的意思。既然老朋友陶石簣屢次要作者去觀賞,可見是很值得一看的了。這是承上文梅花與桃杏爭春的“奇觀”,從通常的梅花,寫到玉照堂名貴的古梅,并通過友人的多次勸賞來渲染,更顯得非同一般;“急往觀之!”則極寫良機莫失。這是為下文欣賞桃花作第二層鋪墊。 “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 經過兩層鋪墊,作者方才吐出真情:他當時正湖上的桃花,舍不得離開。言外之意是:寧可賞桃花,而不去賞梅花。于是前面寫梅花的奇觀,都成為對桃花的陪襯。“為桃花所戀”,這個“戀”字,寫出了作者對桃花像對熱戀中的愛侶那樣的依依難舍之情。“竟不忍去”,就是終究不忍心離開。更進一步寫出作者鐘情于桃花,而不愿他顧的一片癡情。“不忍”,寫出了迷戀之深,如要離開,情既有所不忍,勢亦有所不能。這是一種充滿深情的內心剖白。按照中國士大夫傳統的審美趣味,,梅花冰清玉潔,是高雅品格的象征;桃花雖然艷麗動人,卻被斥為輕薄,前人詩中就有“輕薄桃花逐水流”之句。袁宏道卻如此欣賞和迷戀桃花,對于梅花則不屑一顧,這種獨特的審美態度,頗含有向傳統審美觀挑戰的意味。 “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 這一段正面寫桃花之美,不作靜態的觀賞,而把繽紛的花海與看花的游人打成一片,極寫西湖為春之盛,色調十分濃艷。“由斷橋至蘇堤一帶”,包括環湖的白堤和蘇堤在內,這正是西湖春色最濃的所在,“蘇堤春曉”就說被人艷稱的“西湖十景”之一。“綠煙紅霧,彌漫二十余里”,作者正面寫桃花,僅此兩句,卻已使人感到花光照眼,美不勝收了。“綠煙紅霧”,指遠望盛開的桃花,花葉相映,如煙似霧。“紅”指桃花,“綠”指桃葉,造語雋美而有詩意。“彌漫二十余里”,極寫桃花之盛,使人目不暇接。作者鳥瞰西湖一角,便把無邊的春色盡收眼底了。通過這“彌漫二十余里”的“綠煙紅霧”,烘染出西湖“為春之盛”的第一層含意。接著又從仕女如云的看花盛況,寫出西湖“為春之盛”的第二層含意。你看,“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艷冶極矣!”“歌吹”,指歌聲和樂聲。“羅紈”,指穿綾著羅的仕女游人。美妙的音樂隨風飄揚,帶香的汗水如雨流淌,穿著綾羅綢緞的仕女游人,比堤邊的春草還多,這是多么艷麗而浪漫的風光啊!作者為我們描繪出一個脂香花影、粉汗輕歌的銷魂境界。它使人想起唐人崔護的詩句“人面桃花相映紅。”“艷冶極矣”,“艷冶”二字十分精當。艷,指艷麗的色彩;冶,指放蕩的風姿;花與人兼寫,可謂點睛傳神之筆。 這一段寫西湖春色之濃,頗有“濃得化不開”之感。然而作者筆鋒一轉,又開出另一個濃中有淡,嫵媚動人的境界來: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 作者在這里批評杭州人游湖不會選擇時間,不能領略湖光山色的妙處。“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時”,“午”是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未”是下午一點到三點,“申”是下午三點到五點。其實湖山之美偏偏不在這段時間,作者為此感到遺憾。后來張岱在《西湖七月半》一文中,也批評“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即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恰好在太陽落山,月亮初升的時候回家。這個批評跟袁宏道完全一致。 作者認為“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之時。這就是說:每當晨曦初現,翡翠般的湖水中映浸著玫瑰色的早霞;夕陽將下,環湖的山巒隱現在變幻的嵐光夕照之中;這朝暮之間,正是西子最迷人的時候。這幾句與開頭“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相呼應。“湖光染翠”是“朝煙”之美,“山嵐設色”則是“夕嵐”之美。“染翠之工”和“設色之妙”,寫出大自然神奇的藝術手腕,只有在“朝日始出”和“夕舂未下”這兩個特定的時刻才顯得最完美工妙。“夕舂”指夕陽,舂,指傍晚舂米做飯的時候。 這一段從批評杭州人游湖開始,引出西湖一日之間景色最美的時刻,作者雖然是外地游客,卻能獨具只眼,領略到通常杭州本地人所未曾發現的西湖之美,這是他的審美眼光不同于一般之處。 作者用“極其濃媚”四個字,來概括西湖的朝暮之美,頗為熨帖。“濃媚”是格外的嫵媚動人,但其“濃”在于風神,而不在于色彩;其“媚”在于天然,而不在于裝飾,因而別有一種風韻,較之前面所說的桃花人面的“艷冶”之美,顯得更高一級。然而這還不是西湖之美的極致。 文章一開頭就說:“西湖最盛,為春為月。”為春之盛,前面已經說過了;為月之盛,卻未作一字交代,這就造成讀者心理上的期待。作者似乎懂得這種“待月”的心理,行文至此,更翻進一層,終于展開了一個月色朦朧的境界: “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月景尤不可言”,這一句點醒全文,是通篇寫景的結穴。“尤不可言”的“尤”字,是與前面種種景色相比較的結果。“不可言”,是指不能言說和形容。這種不可言傳的美,在作者看來,卻正是美的極致。雖說“不可言”,他還是忍不住略作點撥:“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點到為止,讓你自己去領會和體味。試想,在淡月的清光下,花的嬌態,柳的柔情,山的姿容,水的情意,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情趣?作者說:“別是一種趣味”究竟是什么趣味,他沒有說,也無須說;這樣反而能調動讀者的想象,使之進入欣賞和再創造的境地。 這段寫西湖月景之美,背景仍然是春天,這從“花態柳情”上可知。所以它兼有西湖春、月之美,但寫法上用筆草草,不作工細描摹。前文詳寫春景之盛,表面是主,實際為賓;這里略寫月景之美,雖寥寥幾筆,一帶而過,卻顯得精光獨注,大有俯視全篇之勢。 最后幾句:“此樂留與山僧、游客受用,豈可為俗士道哉!”感嘆景色愈美,賞玩者愈少。綠煙紅霧,仕女如云,是一種境界,人人得而賞之;朝煙夕嵐,染翠設色,又是一種境界,但欣賞這種山水之美的人就較為稀少了。至于不可言傳的月景之美,就只有留給山僧、游客去獨賞,而不是為流俗之人說起了。山僧是世外之人,游客則是作者自指,他自許為自然美的知音。這幾句話,在感嘆的語氣中,又流露出作者那種士大夫階級清高自賞的優越感。 這篇山水游記,始終扣住“西湖之盛,為春為月”的“春”、“月”二字,騰挪變化,詳寫“為春”之盛,略寫“為月”之美;題為《晚游六橋待月記》,卻始終沒有正面寫待月的情景。他的高妙處在于層翻浪迭之筆,依次寫出梅花、桃花之美,朝煙、夕嵐之美,一景勝似一景,逐層襯染,不犯正位,從而造成讀者強烈的“待月”心理,待到“千呼萬喚始出來”,卻又匆匆一面,飄然而去,使人有“著眼未分明”之感,因而顯得余韻悠然,情味無窮。作者用這種空靈幻變之筆來寫月景之美,可謂別出心裁。 (原載《中華活頁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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