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元和七年(812年)八月,魏博節度史田季安暴死。作為天下第一強藩,魏博自安祿山部將田承嗣始脫離朝廷控制已達五十余年,節度使一職世襲于田氏家族內部,到了田承嗣之孫田季安這里是第四任。 田季安死后,十一歲的兒子田懷諫襲任節度使,因為年少的關系,大權掌握在家奴蔣士則之手。魏博的軍士對蔣士則極其不滿,很快就發動兵變,請出了另一位田家人。 這位田家人叫田興,是田季安的遠房叔伯輩。如果說對抗長安割據自立是田氏家族所共通的政治性格,那么,田興顯然不是一個典型的田家人。 從田興的父親田廷玠開始,田氏的這一脈似乎就以“心向長安”著稱。田廷玠就曾因勸說他的族侄——魏博第二任節度使田悅恪守朝廷法度,未果“郁憤而卒”。 而田興在史書上的政治形象則更加“忠義”,“樂聞前代忠孝立功之事,于府舍起書樓,聚書萬余卷”,大有讀書改變田氏反叛基因的意思。 作為田氏家族的異類,田興父子這一系的作為和三國時司馬懿之弟司馬孚頗有共通之處,司馬孚對司馬懿父子的篡魏之舉一直不以為然,雖然沒有什么明面上的反抗之舉,但終身以魏臣自居。如果熟悉日本歷史的話,你或許還會想起江戶幕府時代的德川將軍本家支系——水戶德川家,這家人雖為德川家族,但一直號稱秉持“尊王攘夷”的春秋大義,對天皇有著一種迷之迷戀。 以田興此種政見,他與田季安的關系自然不會好。田季安的當政前期,因為養母嘉誠公主(嫁到魏博也算一種和親)尚在人世,他對長安方面尚屬恭順,嘉誠公主去世后,無人掣肘的田季安對長安的態度立即回歸了父祖時代的常態,桀驁難馴,時時與朝廷作對,甚至有時連表面上的禮節關系都難以維持。田興一開始試圖勸說田季安,反倒遭致了田季安的忌憚,為了自保,田興只得裝病,《舊唐書》里說是“假以風痹請告,灸灼滿身”,前幾年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中還專門拍了這一裝癱瘓的情節。 《刺客聶隱娘》劇照 田興上臺的場景倒是有點像趙匡胤的“黃袍加身”。魏博的軍士們堵在田興家門口,一出來后就把他團團圍住,要求他立即繼任節度使。田興當時的反應是嚇得跌倒在地,很久都沒起來(“頓仆于地,久之”),或許這里面也有些演的成分,總之田興趁勢就開出了價碼,如果要他繼任,魏博全軍上下必須和他一起奉守朝廷法令,重新歸服大唐。 軍士們允諾之后,田興就殺掉了弄權的蔣士則,掌握了魏博的軍政大權。 大唐朝廷得知這一消息后,自然是喜出望外,魏博已五十余年自立于長安。當時的大唐皇帝是唐憲宗李純,堪稱安史之亂以來稟賦最高的君主。唐憲宗雖有澄清天下之志,致力于重歸一統,但即位以來的統一計劃推行得并不順利,特別是,就在兩年前(元和五年,810年),唐憲宗討伐與魏博同為河朔三鎮之一的成德,以慘敗而告終,唐帝國不僅元氣大傷,而且臉面全失。 河朔三鎮 在這場戰爭中,魏博雖然沒有公開和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站在一起,但基本也是按兵不動的狀態,如果當時田季安對朝廷開戰,后果更不堪設想。在河朔三鎮之中,魏博兵力最強,大唐朝廷連一個成德都拿不下來,更何況拿下魏博,乃至統一河朔三鎮,平定全天下的藩鎮呢? 因此,田興帶領魏博的主動歸服,對正處于政治低谷中的唐憲宗無異于雪中送炭之舉,不夸張的說,起到了讓唐憲宗的統一大業“起死回生”之效。 一開始,唐朝還想按照慣例,向魏博派去特使宣慰以及觀察,朝廷按照特使回來匯報的情況再決定是否讓田興擔任節度使。在特使已經上路的情況下,宰相李絳苦勸唐憲宗好人做到底,不趁此時給田興施以特別的恩典(直接授予節度使),“則無以使之感激殊常”。 可以說,李絳此時的諫言是老成持國之言,一不小心,唐廷可能就會坐失戰略機遇。如果朝廷派特使只是想走個過場,朝廷的威儀和體面固然是保住了,這在平日里可以說也是很重要的,但是在此扭轉乾坤的特殊時刻,如果還恪守流程,則不僅丟掉了施恩給田興和魏博的大好機會,更有夜長夢多的風險,畢竟,特使幾次來回就是數月,而田興之位是通過政變而來,萬一有變,豈不是坐失好局? 萬一朝廷派特使是想走真格的,那就更麻煩了。萬一特使帶回來的消息不好,比如魏博軍士過于強勢,對朝廷也缺乏認同感,朝廷在沖動之下,真的決定暫緩加封田興(朝廷換人的可能性倒是微乎其微,腦子不會壞到這個地步),我倒是相信田興忠于朝廷,但萬一激起底下那些軍士的不滿,挾持田興反叛怎么辦?更何況,田興的“忠義”有可能是史書的后見之明,但凡田興有一些正常的私欲,很可能就此和朝廷失和了。 好在,唐憲宗終于被李絳說服,當即決定授田興為魏博節度使,還賜了一個聽起來就很講政治的名字:“田弘正”。 解決了官位問題之后,大唐朝堂又為“賞多少錢”發生了激烈爭論。這次還是李絳,建議賞賜一百五十萬貫。這自然算是一個天文數字,根據李天石先生著的《唐憲宗傳》,當時大唐中央朝廷一年的歲入也就一千多萬貫,賞賜占了十分之一上下。 但李絳的理由更有說服力,“陛下奈何愛小費而遺大計,不以收一道人心”,如果發兵十五萬征伐魏博,再打上幾年,最后花的錢又豈止一百五十萬貫呢? 根據《唐憲宗傳》,唐朝兩年前征伐成德,花了七百多萬貫,最后還打敗了。而這此收伏成德,不僅不費一兵一卒,而且錢也“不過”花了五分之一而已。何況,如之前所說,唐朝中央軍連一個成德都打不過,討伐軍力更強的魏博,真的單單是花錢的問題么? 唐憲宗自然也是明白人,對李絳的話深表贊同,說自己平日吃得差穿得差,存那么多錢就是為了平定四方,現在如果到了關鍵時刻反而舍不得花錢了,那不就是白存了。 一百五十萬貫,通過! 位置給了,名字賜了,獎金也發了,田弘正自然是感恩戴德。在此期間,那些長期結成攻守同盟的各路藩鎮們紛紛派來使節勸說田弘正不要歸順朝廷,《舊唐書》上說他們有“齒寒之懼”,而“弘正終始不移其操”。 不僅如此,田弘正給唐憲宗上的表章中回顧了大唐這六十年間在藩鎮割據中所受的屈辱(“國家含垢匿瑕,垂六十載”),“臣每思此事,當食忘餐”,立志要為皇上掃平藩鎮的統一大業“奮不顧身,以身殉國”。 田弘正沒有食言,而唐憲宗更沒有客氣。 田弘正和魏博歸順僅兩年,淮西鎮的節度使吳少陽去世,吳少陽的長子吳元濟又想照老規矩自行接位。而這次,大唐朝廷決心趁此機會對淮西用兵,元和十年(815年)正月,雙方正式開戰。 對唐憲宗而言,這又是一次超出預期的苦戰,唐軍整整打了近三年,才于元和十二年(817年)十月活捉了吳元濟,平定了淮西。在歷史上,淮西之役最有名的自然就是“李愬雪夜入蔡州”,我們記住了前臺用兵如神的李愬,或許也記住了后臺協助唐憲宗運籌帷幄的大臣裴度。 但是,如果沒有田弘正,本就陷入苦戰,最終以一場奇襲才結束的淮西之役,很可能就將再次以慘敗而告終。 在此戰中,田弘正不僅讓兒子田布率領數千精兵參戰,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田弘正魏博一軍的牽制,成德的王承宗和平盧的李師道,很可能就會出于唇亡齒寒,在第一時間就大舉出兵援助淮西的吳元濟。即使田弘正的魏博中立,以當時唐朝中央的國力軍力而言,同時對付淮西、平盧和成德三鎮,當是兇多吉少,唐憲宗的統一大業可能早就“中道崩殂”了。 接下去是成德。元和十三年(818年)四月,在田弘正的全力斡旋之下,王承宗也宣布歸服朝廷,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不是田弘正,成德和長安可能又是一場惡戰,盡管此時唐朝中央挾平定淮西之威,軍隊士氣正旺,也只能說占據有優勢而已,打贏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更何況,淮西之戰花掉了朝廷一千萬貫以上,在財力上唐憲宗已頗為緊張。 最后是平盧的李師道。元和十三年七月,唐憲宗正式發兵討伐平盧。在平定平盧之役中,田弘正又扮演了關鍵性角色,不僅屢次大敗李師道主力,還在最后一戰中配合平盧軍的叛將劉悟里應外合,一舉擒殺李師道父子三人。 元和十四年(819年)二月十四日,田弘正的使者入京奏報大捷,至此,平盧之役僅用了半年多時間便告結束。 而正是因為平盧之役的全勝,天下其他尚在自立狀態的藩鎮紛紛上書要求歸服中央,困擾大唐朝廷數十年的藩鎮割據由此已一舉被平定,唐憲宗寤寐思服的天下一統終于再現,這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元和中興”。 在“元和中興”中,除了李愬和裴度,田弘正這個名字雖然相對黯淡了不少,但卻是那個最重要的隱身人物。 沒有田弘正的主動歸服,以及之后在平定淮西、成德和平盧中的大功,“元和中興”可能始終就是唐憲宗這些元和君臣們很難企及的一場幻夢而已。 作為“元和中興”的重要貢獻者之一,田弘正也親眼見證了這場短暫中興的幻滅,甚至,“元和中興”的轉瞬即逝就是從田弘正之死開始的。 平定李師道,天下重歸一統之后還不到一年,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唐憲宗就暴死在宮中。 唐穆宗李恒即位后沒多久,成德節度史王承宗便于同年去世,為了鞏固元和中興的成果,唐穆宗作出了一個重大決策,讓田弘正從魏博改鎮成德,希冀將成德徹底控制在朝廷手中。 唐穆宗想到田弘正也并不奇怪,值此非常之時,藩鎮中既忠誠又有實力的也就是田弘正這個標桿式人物了。 悲劇就此發生。 田弘正與成德的關系并不好,曾兩次帶領魏博軍隊出征成德。田弘正轉任成德時,正是想到了這一點,帶了兩千魏博軍隨行護衛。 長慶元年(821年)七月,田弘正可能認為成德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便讓魏博兵士返鄉。同月二十八日,成德軍將王廷湊利用朝廷答應給成德的一百萬貫賞賜沒有及時下發,集結成德軍士發動兵變,倉促之間,久經沙場的田弘正也不及應變,田弘正及家屬、將吏三百余口一同被殺。 當初看到這里,我本以為,之后大概會有一幕魏博軍士為主公戴孝報仇的感人場景,但沒想到的是,之后的歷史發展竟然是,田弘正之子田布被朝廷任命為成德節度使之后,本意也是帶領魏博兵馬殺向成德報國仇家恨,誰知道,結果竟然是魏博軍士此時已毫無出征報仇的意愿,田布在長慶二年(822年)正月落了個自盡的下場,推舉了身上有鮮明田季安式的自立色彩的史憲誠為節度使。仇鹿鳴先生在《長安與河北之間》一書中對此評論說,“具有鮮明自利取向、意欲恢復河朔故事的魏博牙軍已非田布所能驅動”,“元和中興之業瞬間土崩瓦解,歷史鐘擺又回到了原點”。 田弘正和田布父子的先后身死,標志著成德和魏博兩大河北藩鎮的再次自立,而就在田弘正被殺的同年(821年),盧龍鎮部將朱克融利用士兵對唐穆宗裁軍政策的不滿,發動兵變,隨即盧龍鎮也從朝廷手中得而復失,唐憲宗來之不易的“天下一統”至此全面崩壞,從此再無中興的可能性。 田弘正的悲劇似乎從歸附朝廷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毛漢光先生在《中國中古政治史論》一書中指出,田弘正父子對唐中央過度忠勤,歸附中央的代價很大,連年奉朝廷之名出境征戰,這與魏博那些職業軍人的利益不合,當中央的賞賜已抵不上征戰的消耗之時,魏博軍人不僅失去了斗志,連帶撼動了田弘正家族的執政基礎。 如毛漢光先生所說,魏博這些職業軍人和其他藩鎮中的軍人有著共同的政治性格,“視軍旅為寄身之處,發財之所”,他們之間只希望保持現狀,互不侵犯,維持半獨立狀態帶來的經濟利益,所以無論是主帥還是朝廷有任何政策違反了他們的意愿,他們便不惜廢立主帥或反抗朝廷。 在那個藩鎮割據已成時代主題的情況下,田弘正的反正與忠唐甚至可以理解為一種“逆流而動”。仇鹿鳴在《長安與河北之間》中指出,魏博在812年對朝廷的歸順,除了田弘正本人的忠君之外,朝廷給予的大量金錢賞賜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問題是,在金錢的刺激下,唐憲宗雖然表面上恢復了統一,但無力改變河朔藩鎮的基本構造,“河北與長安之間的差異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彌合”。 而田弘正之死,恰恰證明了他將河北藩鎮重新拉回中央軌道的失敗。他的努力與忠誠,被歷史證明只是西西弗斯的悲劇而已。 即使是在田弘正最得意的政治巔峰,也始終有一種聲音在陰影處向田弘正嘶吼,“你叫田興,魏博是我田承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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