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網絡) 如果說大地是人類的母親,那么水井就是她的乳腺。在漫長的農耕時代,水井聯系著人類的簞食瓢飲。一個村莊,水井就是生存和繁榮的標志;不論人家多寡,只要有一口水井那就是人煙。所以古時候人若離開家鄉,最不能忘的就是家門前的那口井。所以辭別家鄉遠走天涯叫“背井離鄉”。背井多年,郭家崗的那口老水井一直是我的鄉愁,浸潤著我的綿綿思緒,溫暖著我的每一次回望。 故土那口井 我過去吃水都要到村里中灣老水井里取,它是一口人工井,井水很旺。那是青磚砌成的黑咚咚的井,口面直徑大約一米,里面卻相對闊一些,從井口往下看,看不到水有多深,特別黑天的時候,或者有皎皎明月的時候,才能看到井底有泛白的光亮。井沿周圍鋪了幾塊青石,井口比周圍的地面要高出一些來,井壁全部由舊式的青磚一圈一圈地砌出到地面。磚縫里和磚面上長滿了青苔,似乎在告訴人們,水井的歷史非常久遠。 村里老輩子人知道老井的歷史。當年如果沒有這口井,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村莊,更不會有村里人幾百年的生存和繁衍。據說,當年祖先輾轉跋涉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幾經勘察,他們覺得這里原野平坦、光照充足、視野開闊,是個可以長久居住的風水寶地。于是就在此安營扎寨,組織力量開挖水井、開荒種地,村莊從此有了自己的歷史。我們一個灣子三十來戶人家都以它為生。 那時候,村兩頭的人挑水,來回要走一里多路,若遇連陰雨,泥稀路滑,挑一擔水真不容易。挑水是男人的事,只有沒男人的婦女才上井臺挑水,所以寡婦招贅有一個好聽的說法——找一個挑水的。若是老人單過,給老人挑水就是檢驗兒孫是否孝順的尺子。 記得我十歲以后,常去井邊挑水。那時,早上起來,先看看水缸里的水有多少,夠不夠用。清晨,迎著朝霞,挑著兩個空桶去擔水,倒像是少林寺的和尚去練功,也自得其樂。挑水的人很多,大家自覺先來后到,但大人對小孩子又有格外的謙讓。 打水是需要技巧的。我們這里的水井不像北方,井臺上面是沒有轆轆之類提水機械的,靠的僅是一根又粗又長的竹竿而已。現在想來,應該是南方的水比較淺,探探身子就夠得著,不像北方的水距離地面太深的緣故吧。打水時,要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先把桶耳上的麻繩系在竹竿粗的一頭靠近竹節處打一個活結,有時干旱水井水位下沉時還要在竹竿的上端系上一節繩索,然后把桶口朝上放進井里,由于水的浮力和木頭的特性,空空的水桶便會漂在水面,這樣是打不到水的。關鍵的技巧是將水桶稍稍提離水面,然后輕輕左右一晃,突然抖動竹竿并急速向下,木桶借助慣性呈橫斜狀,口朝下扎進井水中,再順勢一提竹竿,桶里就裝進水了,一桶水就打上來了。我開始學習打水時,經常在井邊抓耳撓腮忙乎半天,又是用竹竿捅,又是使勁把木桶往下“沉”,只能打起半桶水。 在水井取水的年月,每家廚房里都有一個陶瓷的大水缸,半人多高,從水井里挑來的水,直接倒在廚房的水缸里。在那炎熱的夏天,我們不喝開水,直接在水缸里舀水喝。 挑水是個力氣活,當時年齡小,個子矮,扁擔擱在肩上時,那扁擔下掛起的兩只木水桶還擦地呢,我只好把桶繩往扁擔上繞一圈兒。剛開始挑水時,只能挑起大半桶,兩只水桶一前一后,一邁步左右搖擺,兩腿直打晃,肩膀疼,壓得我呲牙咧嘴。 回到家把水桶放下,一桶桶的把水倒進水缸里。碩大的水缸要挑五六次才能裝滿。 男勞力挑水的姿勢非常好看,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兩邊的水桶在扁擔的兩頭有節奏地上下彈跳,扁擔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和著大步流星的腳步,很像古書上將官出行的樣子,非常威猛、灑脫。 我的婆婆會放一條鯽魚在水缸里,春夏秋冬皆是如此,她說只要鯽魚還在游動,就說明這個水能喝,至少沒有毒,這我信了。只不過有一次,我幫母親做飯的時候用面盆舀水,注意力不集中,把水倒進鍋里煮好熱水后,發現水里飄著一條魚,正是婆婆放的那一條鯽魚。 每到大年初一,天還沒亮,我就和大家一樣去搶挑水,據說搶到新年頭水的人家吉祥如意,新年大發。但似乎從來不見村里誰家大發了,那只是一個習俗而已。 井臺是村里傳統的公共場合,是信息和感情交流的場所,也是村里老少最喜歡待的地方。暮色之中,從田野歸來的人們挑著水桶陸陸續續來到井上,等候打水。扁擔橫架在兩只木桶上,人就坐在扁擔上,說說村里村外的新鮮事,煩惱便煙消云散。 老水井就這樣詳細地記載著村子的每年,每月,每天。它記得哪一年發生過什么大事,這些大事串起來,可以看到歷史老人神秘的蹤跡……它甚至記得哪天哪一家辦過喜事,從井里挑去了多少擔水;哪一天哪一家是忌日,一家人誰也不到老水井上來;哪一家的女人會過日子,冬天每做一頓飯都到老井上來提一桶冒著熱氣的水,為的是開鍋快省柴火;哪一家的男人特別勤謹,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五更里來打水,從不因為打水耽誤白天的勞動;哪一家的老人閑不住,每天都用掃帚打掃一遍老井臺;哪一家的孩子愛淘氣,上學路過老水井總要到井邊對著井口吹口哨聽水音…… 心頭那汪泉 如今偶爾回想起來,覺得老水井也是有文化的。單說從我爺爺手里傳下來的那水桶,便是一件古老而精美的藝術品。十幾塊桶板有一致的柔和弧度,合起來渾圓天成,滴水不漏;打上黃澄澄的桐油,亮閃閃的。做桶多用柏木,柏木堅硬,耐磨耐腐,故一對桶可天長日久地用。 不僅如此,飲水思源,老水井還承載著紅色文化。 那年我到江西瑞金沙洲壩村子附近參觀一口老水井,當地人稱之為“紅井”。這口井之所以稱為“紅井”,是中央蘇區時期,毛主席親自帶領干部群眾開挖的。1933年4月,毛澤東隨同中央工農民主政府和中革軍委從瑞金的葉坪村遷到沙洲壩。住在沙洲壩的人吃的是又臟又臭的塘水,很容易生病。于是,毛主席和大伙商量挖井,沙洲壩村民怕挖井影響風水,引起鬼神不悅。毛主席笑著對大家說:“挖井是為了大伙兒有干凈的水喝,要是有鬼神來鬧,先找我毛澤東。”在毛主席的耐心講解、積極鼓動和帶動下,一個禮拜左右,一口五六米深的水井便挖好了。從此,沙洲壩人喝上了又凈又甜的井水。 和紅軍一樣,“紅井”也是歷經坎坷。紅軍離開瑞金開始長征后,國民黨反動派多次填埋這口井,敵人白天填井,群眾夜晚把井挖開,如此,沙洲壩人民終于取得了“護井”的勝利。1950年,當地群眾正式將該井取名為“紅井”,在井邊還立了一塊木牌,上書:“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后來木碑改為石碑,加高加大了井邊的“紅井”簡介碑和圍柱。1961年3月,“紅井”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為全國重點紅色教育景點之一,成為人們飲水思源的紀念地。 時代列車飛奔至20世紀末,郭家崗的老水井和全國的大多數鄉村一樣,似乎走完了生命歷程,成為歷史塵封之物。村里家家戶戶在自家門前打了壓水井,用上了土自來水,古老的鄉村傳統正在風流云散,那個曾在井邊忙碌的“青蔥”少年也頻生華發。但是,老水井如一汪清泉在他的心底深處駐留著,那清澈透明、微甜爽口的井水,時時滋潤著他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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