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苜蓿 韋力說《蕓香草的味道》,借著新出版的《費孝通晚年談話錄》,談了一則關于天一閣藏書使蕓香辟蠹的掌故—— 書中也談到了參觀寧波天一閣,參觀完的轉天費老還惦記著天一閣藏書避蠹所用的香草是不是廣西所產,他命張冠生了解此事,而張先生首先查了《寧波市志》中的所載:“書夾蕓草以除蠹魚,櫥安英石以避潮濕。”此兩物我在天一閣內均有得見,但天一閣善本處主任饒國慶先生告訴我說,其實英石對吸濕完全沒效果,他帶我到天一閣內特地看了此石。而蕓香草直到今天,天一閣仍在使用,其善本書庫內放著大量的蕓香草布包,此物是否能起到防蟲的作用,亦有不同說法,但到達善本書庫時,一開門,撲面而來者就是強烈的蕓香草味道。以我對古書的偏愛,使得我對這種味道頗為熟悉,我覺得蕓香草所營造出的香氛,已然是藏書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文匯讀書周報》2019年6月24日) “多多積卷傳司馬,細細蕓香辟蠹魚。”(清人忻思行)蕓香作為藏書防蟲的特殊植物與藥草,已經被神化和符號化了。然而,它到底是哪種香草? 為了解答費孝通的疑問,張冠生查閱《辭?!匪f的“蕓香草”——禾本科,又名香茅筋骨草,產自廣西。不錯,現在廣西金秀縣打出香茅草特產招牌,淘寶網上有賣。但古籍版本專家趙萬里別有一說,他說天一閣辟蠹防蟲的蕓香草,是菊科之除蟲菊。 從1930年起,二十六歲的趙萬里少年得志,開始擔任國立北平圖書館采訪部中文采訪組組長、善本部考訂組組長、金石部館員、編纂委員會委員,協助徐森玉(兼任采訪部、善本部、金石部主任)工作。作為最高層級的訪書和采購大員,他在1931年8月中旬,興沖沖和鄭振鐸同行,專門探訪天一閣。可因為范氏家族主事者不在吃了閉門羹: 在寧波勾留了一星期,天一閣去了兩次……我們本想直奔閣上參觀,因為范氏族長不在,無人負責招待而罷。后來請鄞縣縣長陳冠靈先生和小學校長范鹿其先生交涉,又因范氏族中主事者到鄉下收租去了,一時不得回來,我們急于離甬,參觀閣書之議遂無形擱置。(《重整范氏天一閣藏書記略》) 趙萬里不罷休,1933年7月25日至31日,由蔡元培具函介紹,經鄞縣縣長陳冠靈接洽,獲范氏家族允準,終于得以登天一閣觀書,編輯閣書目錄。“在此期間,所有監視我們的范氏族人的伙食費,都有我負責籌款擔任。”趙萬里說,“我們發現好幾個柜子里都有蠹魚,因此對于傳統的保存閣書的秘訣,發生疑問。故老相傳閣里的書全都夾著蕓草,可以防蠹;柜子下鎮著浮石,可以吸收水分。這完全是神話。其實天一閣所謂蕓草,乃是白花除蟲菊的別名,是一種菊科植物,早已失去了它的除蟲的作用。浮石不知從郭外那個山里搬來的一種水成巖的碎塊,并無什么吸收空中水分的能力。現在閣里的書,遭蟲蛀的,數不在少。東邊一個柜子里,裝著六部不全的成化本《宋史》,沒有一部不遭蟲蛀。所以科學防蠹的工作,實是今后保存閣書最要的一著。”(劉波:《趙萬里先生年譜長編》第136頁。中華書局2018年8月第一版) 蕓香究竟何物?傳說從何而來? 古之《夢溪筆談》卷三有“蕓香辟蠹”一條:“古人藏書辟蠹用蕓。蕓,香草也。今人謂之七里香是也。葉類豌豆,作小叢生,其葉極芬香……香草之類,大率多異名。所謂蘭蓀,蓀,即今菖蒲是也。蕙,今零陵香是也。茝,今白芷是也。”沈括已經指出植物學上同名異物、一物多名的現象。 此七里香葉似豌豆,眾說紛紜中,有說即報春花科的零陵香。不對!吳狀元《植物名實圖考》說芳草,蕓和零陵香各自不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胡道靜《夢溪筆談校正》,為考證“蕓香辟蠹”,逐一排列出十二條文獻資料。第一,他舉例《說郛》所收沈括《忘懷錄》記“蕓草”:“古人藏書,謂之蕓香是也……南人謂之‘七里香’。江南極多。”第八,舉例宋人王欽臣《王氏談錄》:“蕓,香草也,舊說謂可食,今人皆不識。文丞相自秦亭得其種,分遺公(即欽臣之父王洙),歲種之。公家庭砌下,有草如苜蓿,摘之尤香。公曰:‘此乃牛蕓,《爾雅》所謂,權,黃花者。’”胡道靜就此作按語:蕓香,蕓香科蕓香屬,南部歐羅巴原產,多年生植物,莖高至三尺;葉復葉,互生;花黃綠色,開于夏日。此植物之全部皆香氣甚盛。 開黃花,花黃綠色。此乃又名七里香之蕓草特征。更進一步說,它長的樣子,像豌豆,也像苜蓿。而苜蓿與豌豆的葉子,的確有些近似。 這就是了——最早,《說文解字》曰蕓:“艸也,似目宿。從艸,云聲。” 看看,不是禾本科的香茅草,不是菊科之白花除蟲菊,不是報春花科的零陵香,都不是。因為它像苜蓿,即刻就提示了我,讓我想起了大前年端陽時節的商洛之游——那天上午在賈平凹老家丹鳳縣城,古代的花戲樓,背倚青山臨著昔日水碼頭、現在的縣文化館,它后門通著后街,“古龍駒寨”大牌坊之后,是一道漫上坡大街,人們正在趕集,賣各種各樣東西。麥收農具以外,還有紅薯秧、粽子葉、艾草、枇杷和黃杏。還有一種垛著的干草束,枯如豆秸模樣,老婦人叫它香苜蓿。我問怎么用,曰磨碎了作調料,很香的。 我一兩年都沒有反應過來,但我記住這香苜蓿了。 隔年為訪茶再去西藏,這次特地去了藏南。在云霧繚繞的墨脫縣城的早市上,臨江可以聽到雅魯藏布江湍急的水流聲,當地人和云南、四川、陜西人聚集一起,賣土產和園蔬,竟然有賣扎耳根和香苜蓿的。扎耳根即魚腥草是鮮的,和紅薯秧有些相似。香苜蓿和丹鳳縣城里賣的一樣。我則因為提前買到了一本科學普及出版社的彩圖版《西藏野花》,按圖索驥,其中有“毛果胡盧巴”一目——它的圖與黃花草決明略似,藏語叫吉布察交,漢語為毛莢苜蓿。說明系豆科,胡盧巴屬植物。分布于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我國西藏東北部和西南部,另外,青海、云南、四川、陜西等也有分布。 接近我要尋找的目標了!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本草藥名匯考》,程超寰和杜漢陽編著,第565條胡蘆巴,記載其名出《嘉祐本草》,系豆科植物胡蘆巴的種子。其異名又曰蕓香草、蕓香、香草、苦朵菜、苦草、香苜蓿。 對住了!都對住了!它也符合《現代漢語詞典》釋“蕓香”:“多年生草本植物,莖直立,葉子羽狀分裂,裂片長圓形,花黃色,結蒴果。全草有香氣,可入藥。” 胡盧(蘆)巴。香苜蓿。蕓香草。“細細蕓香辟蠹魚”——這才是《說文》和《夢溪筆談》所言之蕓香也。固然現代人有了科學的防蟲防蛀手段,可美麗而詩意十足的 “蕓香”傳說,依舊味道十足,使我意猶未盡。 2019年7月8日,己亥農歷六月六,古曬書節于甘草居 本文即將刊于《文匯報 筆會》 “草木散記”是何頻在筆會的專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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