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謬傳將《人間失格》平面化如一張白紙。談論這本著作的大致分為兩類人,一類痛罵它矯揉造作、無病呻吟,另一類則胡亂引用,然后用煽情的文字附和著矯揉造作、無病呻吟。但讀過多遍之后,你便不難從其壓抑逼仄的字縫間捕捉到隱約透出的光亮。《人間失格》披著的是一塊灰暗幕布,掀開來卻是澄澈的光明,是對人性本真的上下求索。 最初看的時候,也是慕名而去的,不免戴著俗論中的灰色眼鏡。《人間失格》的文字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也誠然都是灰色的。太宰在最開始的序中就幾筆勾勒出了大庭葉藏的總體形象,一種“死人之相”似的詭異。詭異,換一種說法,可以叫作極端不正常,說一個人不正常,即是說這個人與常規意義上的“人”,或說小說后來不斷強調的“世人”,始終格格不入。“人間失格”,即失去做人的資格。作者認為,做人是有資格的,葉藏雖生以人的形態,活在人生活的環境中,卻沒有資格被稱為“人”。 這種沒有資格,大致可從兩重意義上加以釋讀。第一,是因為“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因為劣跡斑斑,所以不配做人。而更深一層的,是由第一手札中第二句話所揭示,直接將“我”與人類劃清界限。這個結論顯然是在經歷世事后得出的,最初,“我”當然認為“我”是人類中的一員,后來“我”發現“我”不能理解人類,于是明白“我”不屬于人類,進而恐懼人類,同時又覺得這不應該,于是用自己的方式,即表演討好,來掩蓋自己的真面目,以圖融入人類。在種種試圖將自己同化為“人”的努力均告失敗過后,“我”終于放棄成為“人”的資格,而自甘失格。 可灰色,畢竟不是黑色,而是黑之中調和著白,猶如古水中仰望微光。 書中的一組概念很有意思。在結尾之前,作者所強調的是,大庭葉藏沒有做人的資格,而是一個“妖怪”,是低人一等的怪物。可到了最后,又筆鋒一轉,借老板娘之口說:“我們認識的小葉,個性率真,幽默風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個像神一樣的好孩子。”故事便戛然而止。 太宰終于在最后揭開隱藏在頹廢與絕望幕布之后的謎底,就如文中葉藏與堀木玩的反義詞游戲,原來“人”的反義詞并非“妖怪”,而是“神”。進一步想,“妖怪”和“人”則應是互為近義的詞。葉藏不能夠成為人,是因為他猶如神。 作者太宰治亦如是,卸下世人貫上的“混沌、頹廢”的枷鎖,他只是一個心思細膩、觀照人性的執筆者。 他呼喊:“我是自由人,我是無賴派。我要反抗束縛。我要嘲笑掛著一副得勢面孔的人。” 他娓娓訴說:“明天的煩惱明天再煩。我想開心、努力、溫柔待人地過完今天。” 縱是《人間失格》中透露多少絕望,他也絕不會向拜倫一樣感嘆:“我從未愛過這世界,它對我也一樣。”而是輕語道:“‘我好愛這世界!’我熱淚盈眶地想。我注視著天空,天空慢慢改變,漸漸變成了青色。我不停地嘆息,好想褪去自己的衣裳。就在這時候,樹葉、草變得透明,已看不見它們的美麗,我輕輕觸摸草地。好想美麗地活下去。 他寫《小說燈籠》,寫《津輕》,他的筆觸閃爍著燈籠一般的柔和又燦爛的人性之光。讀過這些之后,人們一定會在《人間失格》中尋到相似的微光吧。 《人間失格》里,太宰治將自己身上最耐人尋味、最不可捉摸、最奇特陰暗的一部分抽離出來,捻成灰色的絲,一根根編織成大庭葉藏,卻還是不小心編進了掩藏不住的溫暖與希望。 2 百度百科上對《人間失格》的說法令人反感:“描寫主角從青少年到中年,為了逃避現實而不斷沉淪,經歷自我放逐、酗酒、自殺、用藥物麻痹自己,終于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的悲劇。”大庭葉藏,孤僻不合群,不務正業,多次自殺,和多名女性糾纏不清,最后沉溺在酒精和毒品中,以“世人”的眼光看,確實是把墮落二字演繹得淋漓盡致了。但太宰本身就是站在“世人”的對立面去書寫故事的,在他看來,“世人”才是真正墮落的代表。 “世人”在故事中一直充當著施暴者。葉藏的夢想得不到父親的支持,他自己又不會混跡社會,難以維生。鐮倉殉情之后,他背上了恥辱的枷,即便想要奮力擺脫,卻每次都是剛開始一段新生活,心情稍有改善,便被“世人”的眼光與言語重新拖回深淵。好友堀木不加掩飾地對他惡語相向,比目魚對他冷漠以待,都使他身心俱疲,但最不能讓他忍受的則是“世人”制定的規則與道德。 因為在這規則與道德里,東游西逛、酗酒貪色,甚至只是他那種不正常的心性,都是罪惡。在“世人”眼里,他就只是一個“弄死過女人,騙過女人的錢”的瘋子。因此,他難以擺脫內心的自我譴責,難以拂除因為自己罪孽而產生的自卑,于是認為自己已經“不配做人”。 但細想之下,主人公大庭葉藏雖然劣跡斑斑,卻難以用“惡”來形容,他的劣行,莫如說是渴望得到他人理解、渴望融入他人而不得的發泄、排解痛苦的異化。 他的心中純凈、澄明,葆有對祝子毫無戒心的純真信任的憐惜,對茂子的依賴與愛的珍視,葆有不愿被世俗同化、不愿渾渾噩噩如“世人”的高傲。他深切明白自己的罪,為自己的種種行跡懺悔,但他注定無法擺脫。他是神一樣的孩子,一個極度孤高不群的靈魂,墮入人世,就好像是人面對魔鬼,他無法將自己變成“世人”,于是又在“世人”的眼光中自卑。自傲與自卑的糾纏,是太宰治自我心靈的縮影,矛盾掙扎中仍舊夾雜著理智與清醒。他在末尾用老板娘的話發出對人世最后的吶喊,呼喚直面心靈、直面人性的真實。 3 理解《人間失格》,絕不能將大庭葉藏與太宰治等同。寫下三篇手札的是大庭葉藏,寫序和后記的是太宰治。第三手札的末尾,大庭葉藏對人世失去希望,倦怠不已,發出“一切都會過去的”的感嘆。而太宰治卻仍不死心,用一句“神一樣的好孩子”揭示人性的隱秘。 《人間失格》中充滿了存在主義思想,葉藏以及太宰,用酒精和女人麻痹感官,執著追求著死亡,并非對現實的逃避,而恰恰相反,是對現實的直面迎擊。超凡拔俗的靈魂,如若因為孤獨而自甘流俗,才是真正的逃避,而吶喊著自己的信仰而徇道的,理應被稱為反抗。從這一點看來,太宰雖然不斷拷問著自己是誰,看似迷茫無助,心靈深處卻始終清醒。罪的反義詞是罰,他在書中如是寫道。他用一部《人間失格》,將自己的罪坦誠相告,以此自罰。由此觀之,太宰不軟弱,一點也不。 “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如果說尋找得救之道就像是在刀刃上行走,太宰治至少是有勇氣站上去的人,雖然總不免向下一望,看著萬丈深淵一陣眩暈,卻還是在其上堅定地邁著腳步。 《人間失格》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太宰敢于深入解剖自己的內心,敢于在痛苦之中下探到心靈深處,找尋最本真的人性,直面現實,并發出反抗的吼叫,即便無人聽見。這是《人間失格》的英雄主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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