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味千秋——日本茶道的源與流》一書的封面設計中,以日本著名的大德寺高洞院的茶室松向軒為背景,襯托出兩個代表茶道源流的著名茶碗。 上方是圓形絢麗的宋代“曜變天目茶碗”,日本國寶。代表中國古代如日中天、傾流漫泄的燦爛傳統文化中的茶之源。 下面露出黑厚蜿蜒邊沿的是利休樂燒茶碗,樂長次郎作“大黑”。象征承受著中華茶文化與禪結合脫變成的日本茶道。 啟承著一味香茶, 源流出異色千秋。 天目茶碗除作為茶文化的衣缽載體外,其華麗的釉變成就了千年浪漫。 為什么天目碗內會呈現出比外壁要爛絢百倍的景色呢? 在通透的窯火中,因造型及地球引力的關系,會使碗內外的氣氛及釉的成色過程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狀態。這些與器型、部位、釉色的成分、氧化還原、窯溫都有關系。更加上窯工常年的經驗,這些都不是那個時代日本的技術可以企及的。 千利休作為一個絕頂的開創性茶人,擁有創造茶具、茶禮、茶規的一切權威,他絕對不會沒有想過使他的茶碗也呈現出燦爛。 只是不僅在當時,就是現在也沒有人再現出同樣的曜變天目。 但是,我們在黑樂燒茶碗中,難道沒有看到與曜變天目同樣的絢爛嗎? 那就是深諳的碗底托顯出的充滿濃綠泡沫的抹茶! 那泡沫宛然一期一會的曜變,這,才是日本茶道所追求的真實的茶,黑樂燒茶碗中的燦爛。利休如此的實現了他自己的耀變。 茶文化中,縱有道具千千萬,禮節萬萬千,只有茶碗才與人產生最終接觸。 無論古今的真茶人、知茶人、究茶人、觀茶人、尋茶人......都要首先通過茶碗來體茶、聞茶、品茶、吃茶......進而達文、悟詩、醒書、夢畫...... 這也是筆者為什么在這里以茶碗為開篇介紹日本茶道文化的緣由。 在珠光以茶筅“適應環境”之后出來“改造環境”的,正是桃山時代的茶人、珠光的孫弟子千利休。他也是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
千利休從十七歲開始學茶,后來成為織田信長及豐臣秀吉兩代將軍的茶頭,六十歲被譽為天下第一茶人,步入事業的頂峰。 他在日本茶道史上的最大功績是從禪院茶、書院茶、草庵茶中采精汲髓,承繼珠光的衣缽,從精神及樣式上奠定了今天日本茶道的基本流式,并融注進近乎完善的精神性以及藝術性,將“為道具而茶”的價值偏頗徹底扭轉到“為茶而道具”的軌道。由此被后人譽為茶圣。 在千利休對日本茶道的諸多貢獻中,最具代表性的成就是創作出造型新穎的樂燒茶碗。這是他對茶理解的物化結晶,也是先代茶人村田珠光沒有解決的“環境”問題。 看上去只是將一個飲茶道具從V形改為U形,但在清規戒律深嚴的禪宗世界和武士社會,是無人輕易敢于涉足這個近乎神圣的領域的。 雖然沒有法律約束,但茶禮對于禪宗就是律儀,茶湯對于武家勝似格典。其中最堂而皇之的天目茶碗又是“天下人”幕府將軍的最愛,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 功能性的道具一旦被賦于宗教及政治色彩,便難免逐漸發展成莊嚴端重甚至充滿過分裝飾性的形式感。 天目茶碗作為禪寺茶禮中的道具,其禮法、用法、環境、對象與后來的書院茶大不相同,與草庵茶相去更遠。 這種結構的茶具被放置在盞托上,除易于端拿及具有穩定的功能性之外,也因其作為佛前供具而被設計得如同佛座的蓮花。從五瓣蓮葉的造型上可以聯想到一花開五葉,與佛禪有著深厚的關聯。 可想而知,在佛教進入中國后,敬茶被當成多么神圣的禮典。 這種傳統在今天的日本,也還被作為最高的禮儀遺留在佛前。每年一度由最權威的茶家巡回向各個山門獻茶是佛界最隆重的式典。 值得品味的是,原自日本本土信仰的神宗好似因羨慕外來的佛禪,不知從什么年代開始也一年一度的享受起人間的茶供養。 這不禁使人想到:自古,西方的佛與東海的神,是否都是為了神奇的茶而與大陸打起交道的呢? 不論是唐僧翻火焰山去西天,還是遣唐使渡重洋自東瀛來,都是神佛在操縱著人偶,讓人類費盡千辛萬苦去修煉,而自己卻得到茶的永久滋潤。 看來神佛在對茶的認識上有著共同的價值觀,而且成了歷史的最大贏家! 而今天,茶的母國的人們終于又到了可以自己主宰茶的時代,卻在追求著自己也不明的“道”,操演著沒有明確目的的“藝”,探究著早已淡薄膚淺的“禪”...... 不知何時也能像神佛那樣,超脫在無色皆空里聞茶自樂呢? 盡管在日本神與佛同樣都在受用著茶供養,但還是有一點差異是神沒有向佛和盤接受的: 在獻茶儀式上,同為放置在盞托上的茶碗,向神獻茶的碗卻是千利休式的樂燒茶碗,而不是天目茶碗。盞托與放置茶具的臺架都是由原木所制(上圖)。 原木是日本自然信仰的物化體現,最典型的是神社建筑,最有代表性的是伊勢神宮。
伊勢神宮原木制獻花臺 佛是外來宗教,茶隨佛而來,所以為佛獻茶使用原裝的天目茶具才是最大的禮敬。通常禪院茶禮使用的漆制盞托被稱為“天目臺”。在茶道的茶禮中向尊貴的來客敬茶時,多使用木制盞托,又叫“貴人臺”。 在這些細微處體現出披上和風外衣的草庵茶道從唐佛制式的禪院茶的脫化。也看得出,日本在接受外來文化的同時,并沒有丟下自己的祖宗。這也是為什么外來文化到了日本后,最后都變成了日本風味的原因。 接受,也需要自信! 改造,更需要根性! 不能為了接受就囫圇吞棗。 也不能將改造只看成天翻地覆。 日本茶道的茶碗也有自己變化的門道。 書院不是方丈,服務的“上帝”也未乘蓮花。榻榻米自古就是神圣的領域,所以書院茶禮將茶碗請下了佛壇——茶盞,卻登上榻榻米這個神壇。 但是,不用托盞的天目茶碗放在榻榻米上,不用說矮小的碗底沒有安定感,就是一斜到底的碗壁也使得茶人無從下手收放。 書院茶時代,側重的只是飲茶環境與飲茶器具的講究。還因為將軍武士并不自己操作點茶,所以根本不知道茶人的點點辛苦,顧及的只是飲完茶后欣賞碗內的曜變、枯葉、鼠毫......還有諸多的奢華唐物,這才是將軍武士們的風花雪月。 到了茶人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草庵茶時代,企望按照自我的感受在四個半榻榻米小茶室中,在自己做的茶碗里攪動宇宙、品味春秋,這種心境就是今人也完全可以理解。 這也是樂燒茶碗產生的精神根源。 千利休時為豐臣秀吉的第一茶頭,又是很多上層武士的茶湯師匠,在當時具有絕大的權威。又時值日本的文化由唐風向和風轉化,天時、地利、人和成就了他的做為。 樂燒茶碗不僅具有古樸大氣的外觀、方便端拿的造型、易于觀賞的直壁,其最大的特征還是從機能角度為茶道的根本“點茶”開創出了良好的環境空間。 在這之前的茶湯道具都選自現有的“唐物”,樂燒茶碗則開辟了創造茶道具的先河。 探險,要限于極致的尺度。 創造,需權衡最善的把握。 對道具的功能性及精神性有著獨自理解與追求的千利休并沒有對先輩珠光近乎完美的茶筅提出異議,而是在把握尺度中創造了樂燒茶碗,與珠光茶筅構成日本茶道具中最完璧的組合。 珠光與利休,這兩位相隔近百年、境遇且不同的茶人具有的共同特點是: 理解傳統精神卻不局限于表面樣式,在保留功能性的同時為追求更優化、更合理而去創造。 他們以及后人正是以這種精神創生并傳承了持續至今、與時代息息呼應、久而不衰的日本茶道。 這點,也應該作為今天所有茶人的底蘊精神。 日本茶道是宗教的產物。 它具有其特有的精神性,在歷史發展中成為綜合的文化藝術體系也有其特定的緣由脈絡。 我們了解禪茶的歷史緣由,是為了從一個非常的角度學習先人的智慧,通過這些智慧,再反省自己的眼前足下。 今人應該理解的一點是:每一個民族、每一個人并不都是為禪、為道而生活的。 在與宗教沒有深厚關聯的社會環境中,喝茶時完全沒有必要糾禪而不放、一條道走到黑! 應該去尋找適合自己口唇感觸的茶碗,攪動出使自己耳目味蕾愉悅歡暢的茶飲,追求超脫自我俗常如忘我夢中的茶境,這樣,每個人的茶碗里,也就會顯露出自我的禪,獨家的道來。 一花五瓣中,哪一個沒有自己的禪露?獨自的道眼呢? 這,也許才是東方的神與西方的佛千百年來“興風作浪”,使人類在歷盡千辛萬苦后應該得到的褒獎。 先祖給我們留下這一片綠葉,我們為什么不讓自己輕松在其中呢? 同時,作為茶中人,在一切都順理成章的今天,溫故一個簡單的茶碗與茶筅的故事,會否受到些感觸?而想到在當世應該或怎樣給自己的后人也留下些能夠稱之為傳統的真實呢? 日本茶道系列 · 碗與筅的追求完。請靜待下篇...... 看完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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