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節,想選發一個蘇軾《水調歌頭》的吟誦,但又不想找大家耳熟能詳的。于是打開硬盤搜索,得160個水調歌頭的錄音錄像,涵蓋各地吟誦調,瀏覽一過,妙音不少。唯程曦先生之吟誦最為情緒充沛,且錄音較早(最早者當為1948年唐文治先生錄音,1971年程曦先生錄音為鄙人所見第二早),世人多不易見次資料,故借此佳節共享之。可能很多人對程曦其人沒有聽說過,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陳寅恪先生的弟子呢。此處略微介紹。 程曦(1920-1998),河北文安人,陳寅恪在燕京大學的學生。 1949年程偕妻子自北平南下廣州到嶺南大學,請求擔任陳寅恪助手。1951年10月程曦去香港大學任教,八年之后赴美國教授中國戲曲史。 本錄音選自秦德祥先生編《趙元任程曦吟誦遺音錄》,為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劉君若教授所贈1971年趙元任先生及程曦先生吟誦錄音資料。趙元任先生是常州吟誦的代表,程曦先生可以算作河北吟誦的代表。秦德祥先生說:趙元任先生于1961年發表《常州吟詩的樂調十七例》,運用樂譜與注音的手段,為保存與研究吟誦藝術開辟了新的途徑。趙先生的吟誦多取“以誦為主”的方式,旋律較少曲折,節奏較為單純,音域較窄,風格樸實,在“讀”與“唱”之間。程曦先生則取“以吟為主”的方式,音域寬廣、感情充沛、旋律跌宕。 趙先生大家比較熟悉,所以本次選自程曦先生的吟誦以供愛好者欣賞。河北吟誦傳承相對較弱,鄙人在全國采錄28省,河北吟誦傳人較為少見,而程曦先生之吟誦,在全國均有較高地位,特分享之,以為河北人士學習模仿之對象。其吟誦《哀江南賦》,個人認為目前所聽最妙者,酣暢淋漓,慷慨悲涼,有燕趙之地遺風。且為南渡之身,自有家國之感,心既與作者同,而情感遂能獨造其極矣。 【附】程曦故事 (回想兩年來找工作之困難,與程曦先生當年頗有相似之處。其能出走國外,不居亂邦,實為明智。不然,1971年何能錄音,我輩何以能聽其聲音!故將其故事附上,以供談資。) 程曦(1919-1997)是河北文安人,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程曦曾與吳宓、陳寅恪等有較多接觸。程曦照顧吳宓起居較好,吳宓贈之詩:“燕京得一士,忠敬見程曦。好古通文史,親賢樂勇為。明師天所授,博學圣之基,伉儷同勤苦,客中祝福頤。”陳寅恪當時不幸失明,程曦也服侍周到。 程曦刻苦用功,對戲曲、繪畫、詩文、佛學等都有所涉獵,1947年寫出雜劇《燕園夢》,燕京轟動一時,陸志韋、鄧之誠等都給予較高評價。出版《靈潮軒雜劇三種》、《木扉藏畫考評》、《畫中人物意趣》、《靈潮軒詩集》、《程氏新禪語》等。1947年底,完成畢業論文《惲南田研究》,得到導師陳寅恪91分高評價:“此論文之主旨,在闡明南田藝術之精妙。由于其人品之高逸,故稽考其生平事跡及親族之交游,頗為詳備,間有詳論,亦當審慎,可供研究清初文藝史者之參考。自蔣氏后,考南田事跡者,此論文可稱佳作也。”陳寅恪不輕許人,可見其才華之高。 然而程曦先生畢業找工作困難,求助陳寅恪等老師,陳先生為之奔勞多次,找傅斯年、陳槃、李濟、夏鼐、周一良、芮逸夫等,經歷了一年終于在史語所找了工作,留在北平。看來那時候就開始找工作困難了,哪怕是高才生。但比現在的博士幸運的是,程曦先生還是找到了工作。還是那時的體制自由些吧。 程曦雖獲得了中研院史語所北平圖書史料整理處助理員的名義,但實際上更多的還是協助陳寅恪的工作,除了查書、改稿等事務,程曦有時還會幫助陳寅恪寫信、收信,吳宓與陳寅恪的往來函件,有不少就是由程曦轉達的。陳寅恪對程曦有賞識與幫助,程曦對陳寅恪也是盡心報答知遇之恩。當時的北平,雖然“居大不易”,但有師友的幫扶,程曦的心情也還算是舒暢的。蔣天樞在編輯《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的時候,也專門提到一筆:“時助先生工作者為研究生陳慶華、王永興等。原燕大畢業生程曦時亦在北平。” 然而,好景不長,不久時局緊張,學人們紛紛為自己的去留作出抉擇。程曦所供職的中研院史語所整體遷臺,北平圖書史料整理處也結束了自己的使命。作為史語所的兼職研究員,陳寅恪選擇了離平南下,但他并沒有像傅斯年、李濟等一樣遷往臺灣,而是最終棲身嶺南。程曦出于各種考慮,暫時留在了北平。 進入1949年后,程曦決定追隨恩師的腳步,繼續做陳寅恪的助手。陳寅恪最初在嶺南大學的助手是黃如文,但他有濃厚的方言口音,與陳寅恪溝通不易,因此程曦愿意南下正好解了陳寅恪之急。當年6月20日,陳寅恪寫了一封信給嶺南大學文學院院長王力,介紹程曦的情況,陳寅恪著重推介了《惲南田研究》和程曦在史語所的任職經歷,稱程曦“民國卅六年十二月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第一組助理,至卅七年十二月止。”某種程度上說,是程曦在史語所的經歷,促成他能夠來嶺南大學任職。1949年夏間,程曦和妻子告別北平,毅然南下,來到了陳寅恪的身邊。 程曦最初在嶺南大學任職還算順暢,他一如既往的為老師盡職服務。對此,陳寅恪也表示了感謝,1950年出版《元白詩箋證稿》時,專門在書后的作者附識中提到“此稿得以寫成實賴汪篯王永興程曦三君之助”,充分肯定了程曦的貢獻。然而,世事總是難料,兩年以后的1951年,由于職稱問題,程曦與校方產生矛盾,進而中文系不再聘用程曦,程曦最終選擇離開嶺南大學,離開了給予自己諸多照顧的恩師。 陳寅恪一生雖薦人無數,但為程曦傾注的心血應該是最多的。程曦離開他,不可能不傷了他的心。程曦離開后,一年多的時間,陳寅恪沒有專任助教協助教學。也許程曦是該被譴責,但換作程曦的角度考慮,他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太好,夫妻二人生活常常陷入窘境。漂泊中的辛酸、甘苦,大概也只有自己能夠真正體會。嶺南大學某些人的某些做法,的確也讓程曦心灰意冷。 現有的一些著述都說,程曦離開陳寅恪是“不辭而別”,而程曦晚年的學生撰寫的文章,則說他離開大陸時也曾和陳寅恪商議,并勸他一起走,但最終“公毋渡河”。晚年程曦對學生提起此事,還頗為遺憾和悲哀。程曦又稱,陳先生晚年心事,他知之甚詳,唯以先生親人尚在,他不愿多說。事情真相究竟如何,暫不作定論,但程曦晚年對陳寅恪仍存掛念,是毋庸置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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