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素有“中醫之鄉,中藥之庫”的美譽,全川中藥資源約占全國中草藥品種的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尤其是成都地區,由于悠久燦爛的歷史文化和深厚濃郁的中醫藥文化的沉淀,使成都成為全國著名的中醫藥之鄉。在中藥炮制技術領域,成都在全省乃至全國都具有鮮明的特色和很大的影響力,有一大批知名的中醫師和藥工云集在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并逐漸形成了獨具風格的地方炮制特色,俗稱“川幫”,與江西的“樟幫”“建昌幫”,京津地區的“京幫”并稱為我國中藥炮制技藝的四大幫。由于四川盛產藥材,成都的中藥炮制技術在“川幫”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我國中醫藥的發展產生過積極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以前,成都尚有大小藥房近百家,基本上都采用“前店后坊”的經營模式,從事中醫治病和藥材炮制加工并形成鮮明的特色,即臨街的店堂作為醫生坐堂應診、飲片配方的地方,而店堂后面則是加工炮制飲片的作坊,單鍋小炒,隨方炮制,各店均有自己獨特的炮制技藝,能夠生產方準藥靈、質量優良的中藥飲片,中藥炮制行業盛極一時。
當我踏入這一行業的時候,已是昔日盛景不再。20世紀70年代,我從成都中醫學院藥學系畢業留校后,一直從事中藥炮制學的教學、科研工作。中藥炮制在中醫藥學科里屬于最基礎的學科,不同于臺前風光無限的醫生,這項職業最需要從業者能耐得住寂寞、受得了苦累。由于當時的政策是由國家分配工作,讓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整天炒藥,對于這個分配結果我確實不甚滿意,可以說我是被動地選擇了這個行業。為了讓自己能夠更好地從事這項工作,我懷著一顆對古代文化的敬畏之心,開始深入研究中國醫藥,嘗試用現代臨床醫學的知識來驗證歷史悠久的古法炮制技術。在一次次的成功驗證后,我深深地被古人的智慧所折服,那時候古人并沒有化學、藥理知識,只有通過不斷地實踐摸索,將他們深厚的文化內涵轉化為醫學,治病救人。古人這種深度和執著,讓我汗顏。在實驗室與古人智慧碰撞的無數個日夜里,我逐漸進入了中藥炮制這項古老的傳統制藥技術豐富又玄妙的殿堂,終于真正意識到這將是值得我用一生去敬畏和堅守的事業。
盡管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困難,多年來在成都的中醫藥行業中,始終擁有一批精通炮制技術的骨干人員。尤其是在成都中醫學院中藥系成立之初,特地聘請了成都藥材站炮制技術骨干、人稱“藥王”的徐楚江作為特聘教師,并吸收了馮相賢、歐建忠等經驗豐富的老藥工為實驗指導教師,培養了一大批德才兼備的中藥炮制人才。徐楚江教授主編的第一版、第二版《中藥炮制學》,更是奠定了成都在全國中藥炮制技術方面的特殊地位,“藥王”徐楚江也因此成為現代中藥炮制學科的創始人,在全國中藥炮制界享有很高的聲譽。1994年,我有幸被遴選為徐楚江教授的學術繼承人,從此接過了成都中藥炮制技藝的接力棒。在跟隨徐楚江教授學習的三年時間里,除了技藝上的提升以外,我更感受到了醫德的重要性,醫者仁心,須有懸壺濟世之德,才能行救死扶傷之職責,這些無形的品德一直激勵著我,堅定了我為中藥炮制事業奮斗終生之決心。
跟中醫一樣,中藥炮制技藝在很多人眼中是古老又神秘的,甚至有不少人會誤以為中藥炮制就是把中藥材洗一洗、切一切,簡單加工,沒有多少科技含量,實際上,炮制技術是一種內涵極其豐富、最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資產。所謂中藥炮制,即在中醫理論指導下,按中醫用藥要求將中藥材加工成中藥飲片的傳統方法和技術。我們知道,很多中草藥是有毒、有副作用的,通過不同方式的炮制技術可以降低或消除藥物的毒素和副作用,從而保證患者的生命安全。從藥材到飲片必須經過加工炮制才能直接用于調配或制劑,因此飲片的藥效是可以通過炮制來增減或改變的。經過炮制以后的中藥,不僅可以提高療效,降低毒副作用,而且方便運輸和儲存,是中醫臨床用藥的獨特之處。
中藥通過炮制,可減毒增效,這些都是有較深科學內涵的,這種科學技術為中國所獨有。以黃連為例,黃連本為大苦大寒之藥,中醫經過辛溫的姜汁炮制后,能減低其苦寒之性,即所謂“以熱制寒”,可以抑制其偏,稱之為“反制”,在臨床上具有清熱止嘔之效;若用膽汁炮制黃連,卻能增強黃連苦寒之性,即所謂“寒者愈寒”,稱之為“從制”,在臨床上能增強清熱的功效;倘若遇脾胃不好的病癥,還可以采用酒制黃連,緩其寒性,使其既不傷腸胃,又能清上焦之實熱。中藥炮制正是通過特殊的加工技術改變藥物的性味,從而擴大藥物的用途,所以采用飲片組方是中醫用藥的特色和優勢。
中醫治病的特色是辨證論治,其用藥特色是復方和炮制,中藥必須經過炮制,才能適應中醫辨證施治、靈活用藥的要求。所以炮制不僅是中醫運用中藥的一大特色,也是提高臨床療效的重要手段,保證臨床用藥安全的重要措施,這是歷代中醫藥工作者在長期的臨床實踐中逐步認識、反復實踐并積累起來的一項獨特且行之有效的制藥技術。中藥炮制反過來又指導中醫臨床處方用藥,根據辨證施治的需要,正確地選用不同炮制品,才能收到理想的臨床效果,是中醫臨床用藥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否則將失去中醫治病的優勢和特色。
辨證論治是中醫的基本特點,用藥也需要辨證。若組成方劑的藥物不變,僅在藥物炮制加工方面不同,也會使方劑的功用發生一定的變化,改變部分適應證,因此不同的證應需要選用不同的炮制品。例如溫中益脾的理中湯,其病機同屬中焦虛寒,但表現癥狀各異,臨癥時應根據不同癥狀,辨證靈活選用相應炮制品,辨證用藥,治療效果方能顯現:若以虛為主,就應用紅參易人參,因紅參甘溫補益較人參為甚;若以寒為主而兼有內濕者,就應用干姜;若中焦虛寒,陽虛出血者,則應用炮姜或姜炭,取其苦溫而守,善于溫經止血,作用緩和持久;若中焦虛寒而兼腹脹者,其白術就應麩炒,而消除生白術滯氣之弊;若中焦虛寒而腹瀉者,白術就應土炒,而增強補脾止瀉之功;若中焦虛寒飲食停積者,白術就應炒焦,突出其消積止瀉之功,方中甘草用炙甘草,因生甘草清熱解毒,炙甘草補益中氣,否則與方癥不符。故用藥須辨證,方可增強處方的針對性和選擇性,以保證臨床療效可靠性、準確性。
任何一門科學都需要繼承和創新,繼承是創新的基礎和前提,創新是繼承基礎上的突破和超越,繼承與創新是辯證的統一,中藥炮制也不例外。在學術上精研經典、勤求古訓,同時必須充分發揮中藥炮制的特色和優勢,將其發揚光大,還要順應現代科技發展潮流,爭取形成新的特色優勢,也即有所創新。例如對中藥益智仁鹽炙的研究,我繼承了益智仁“生品入脾,鹽炙入腎,生熟有別”這一傳統認識,并經大量的臨床實踐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其炮制機制如何古書中并無記載,故需要在繼承傳統經典的基礎上,引入現代科學技術和方法進行深入研究,多層次、多角度地挖掘新認識,以揭示益智仁“鹽炙入腎”的炮制機制,促進中藥炮制學科的發展。因此,中藥炮制須以繼承為基礎,在繼承中創新,在創新中發展,不斷推進中醫藥學事業前進的步伐。
然而,已走過五千年歷史的中藥炮制,在今天卻一再面臨著瀕危的困境。曾經在長達四年多的時間里,我所在的中藥炮制教研室,一直都由我一人苦苦支撐。盡管現在情況有所改善,但是目前全國專門從事中藥炮制工作的仍然不足百人。困境的形成既有時代的因素,也有中藥炮制技藝自身的限制。一方面,現代用藥方法趨于普遍化、制式化,傳統的“一方一法”的用藥模式已較少了,許多特殊而又可產生特效的傳統炮制技術逐漸被遺忘。另一方面傳統中藥炮制技藝非??季?,程序復雜,以成都中藥炮制技術中的“九制大黃”為例,傳統手工炮制流程中須“蒸九次曬九次”,且每次蒸制的工藝相當繁雜,這對現代大批量工業化生產的制藥企業來說,出于成本和效益的考慮是根本不可能采用的,時間一長,炮制這門技藝也就失傳于歷史中了。
除此之外,由于中醫傳承的固有規律,比如藥物炮制的火候相當于現在的技術標準和質量標準,大多是靠師徒間的口傳心授,其經驗性、主觀判斷性的因素較強。因此,隨著實踐經驗豐富的老藥工的逐漸謝世,一批中藥炮制技術也面臨著瀕臨滅亡的危險。比如成都中藥炮制技術中的“九制大黃”“九轉南星”“仙半夏”等,現在就幾乎沒有幾人能夠炮制了。加之民間為數不多的身懷絕技的老藥工,對自己一生摸索和實踐出來的炮制技藝,往往是秘而不宣,不肯輕易示人,因此也使中藥炮制技術面臨衰退甚至失傳的局面。如果這門技藝失傳在我輩之手,就會愧對先人和后人,必須有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做好繼承和傳承的工作。
這些現象究其根源還是源于長期以來,社會對中藥文化的研究、宣傳力度不大,以及保護與傳承的重視程度不夠。不要說普通百姓不了解,就是許多醫科學生、年輕的臨床醫生也都對此不以為然。中藥炮制作為中醫藥學科里最基礎的學科,目前只是作為選修課出現在醫學系學生的課程表里,因此相當一部分醫學系學生并不了解不同的炮制方法與藥效的關系,也就容易出現初期臨癥用藥不知生熟的問題。即使是中藥炮制的從業者,由于這項工作的地位低,收入薄,環境臟、苦、累,許多原來從事炮制生產和研究的老藥工和專家都轉了行,更不用說強求年輕人去從事這樣看似毫無出頭之日的工作了。行業的不景氣也造成了學科的不景氣,目前我帶出來的十幾位碩博士中,畢業后繼續從事這項專業的人數都不到50%?,F在我最大的困難就是找不到醫藥并重的學生,尤其是中藥炮制前后臨床應用的學生,只要有誰真心肯學,我都愿意傾力相授。
為了讓中藥炮制技藝得到更好地保護和傳承,2006年中藥炮制技藝成功申報成都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07年列入四川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08年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08年,我被四川省文化廳命名為成都中藥炮制技藝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傳承與發展中藥炮制技藝的擔子更加沉重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如何才能讓這門古老的學科煥發出新的生命力?我認為唯一的出路就是非“變”不可。中藥炮制學是一門古老的學科,許多工藝是千百年來祖宗傳承下來的,但它又是一門年輕的學科,需要不斷地用科學的數據去研究它、解釋它。傳統的工藝耗時耗力,不能滿足現代工業生產的要求,要使其生存下去,就必須要做出改變,才能適應這個時代。只要保持藥效不變,用現代的實驗數據、科學的分析方法去解釋中藥炮制的原理,闡明其科學內涵通過簡化工藝流程,以適應現代化的規模生產,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保護和傳承手段。這是對中藥炮制學進行的創新與發展,使其逐漸成為現代化的中藥炮制學科。
種種實驗研究數據表明,這一想法是切實可行的,經過簡化炮制工藝流程后的中藥飲片與傳統手工炮制出的飲片藥效成分分析值是相同的。一次次成功的驗證,讓我更加堅定了中藥炮制的“變革”之路。用科學的數據為中藥炮制指定出量化的技術標準,以便在規?;墓I生產中保證中藥的產品質量,這將是我今后最為重要的一項工作。
除此之外,多年來我也一直致力于撰寫《川幫炮制大全》,希望將我畢生所學記錄下來,讓曾經輝煌的“川幫”炮制技術繼續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