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雷和張愛玲 傅雷和張愛玲,前者在清末出生于鄉紳之家,后者則是民國時出生于沒落的官宦門庭,兩個人年齡正好相差12歲,都屬猴。 傅雷靠寡母的支持和家中祖產,在19歲時去法國留學,主攻文藝理論和美術史,回國后在上海從事藝術教育、翻譯和寫作。 與生于普通鄉紳之家的傅雷相比,張愛玲的家世顯赫得多。 張愛玲父母雙方的家族都是晚清顯赫家族,祖父張佩綸官居三品,祖母李菊耦是李鴻章長女,母親黃逸梵的祖父是長江七省水師提督。 ![]() 張愛玲 張愛玲的家庭重視女性教育,她本人也考上倫敦大學,但因為日寇侵華,留學計劃被迫中止,前往香港上大學并開始文學寫作。 從年齡、家世看起來,傅雷和張愛玲仿佛是兩個生活圈層的人,他們兩人也幾乎沒有在真實世界里直接交往的記錄。 可這兩個靠文字為生因文字而成名的文化精英,在文學世界里卻是一對不折不扣的冤家。 ![]() 張愛玲母親黃逸梵 不但因文字隔空結怨,而且都是在完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用極具個人色彩的方式,向對方發出了不可撤銷的攻擊。 這樣的孽緣,倒是各有各的特色,把二人的文風和性格展現得淋漓盡致。 傅雷是著名的翻譯家,不過他的文藝評論同樣出名,他習慣于站在批評者的角度去點評他人的作品。 ![]() 傅雷和妻子朱梅馥 當時的張愛玲作為剛出道的小說作家,正處于創作力巔峰,聲望也是她生前的頂點。 傅雷特意閱讀了她當時出版的作品,并對其中最出名的幾部進行點評,既有高度肯定,也有辛辣批評。 對創作者和讀者來說,傅雷這種形式的批評者有其存在的價值,但如果姿態過于高高在上,那么引發創作者本人的不滿,也是情有可原。 ![]() 張愛玲 于是張愛玲也專門撰文寫了《自己的文章》一文,來闡述自己的文學觀點,既反駁了傅雷的批評,也表達了自己對這種批評的不屑。 這兩篇文章不但是兩位杰出文化精英的正面交鋒,也體現了他們各自對人生的態度。 傅雷批評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時說,“盡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游戲”。 傅雷通過批評張愛玲,以此宣揚他所推崇的“嚴肅”“崇高”的悲劇,堅持創作必須足夠典型、深刻,人物要具有傳統美學的悲劇色彩。 傅雷的文章有借批評暢銷書之由,諷刺針砭當時的社會風氣和推廣自己文學理念的感覺,以此來說張愛玲很像是他觀點輸出的工具人。 對此,張愛玲也毫不留情地予以回擊,她反駁“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我以為用《舊約》那樣單純的寫法是做不通的。” 從兩人現實中的性格和行事來說,傅雷在文學世界里推崇的極致嚴肅,這種嚴肅放到生活中就成了對他人的過分嚴苛。 張愛玲則始終貫徹了她作品的特色,也就是毫不避諱人性中的欲望、刻薄、軟弱,她的人和她的文一樣,對人性中的正面負面都貫徹始終。 這種特質也是張愛玲和傅雷第二次文學交集的最主要原因。 ![]() 傅雷 張愛玲筆下的故事雖然篇篇都標明虛構,但她卻是那種只能從現實人物事件中汲取靈感的作家。 這些原型,有的是社會事件中的名人軼事,例如《色戒》原型就是汪偽特務頭子丁默邨和刺殺他的鄭蘋如。 有的則是張愛玲的親人朋友,比如《金鎖記》,就是取材于張愛玲所了解李鴻章后人的家族故事。 有的則是兩者結合,既涉及張愛玲的親友,原型人物亦是公眾人物,典型作品就是《殷寶滟送花樓會》。 ![]() 前排右一傅雷,后排中間朱梅馥,后排右一成家榴 這篇張愛玲作品中的冷門,女主人公原型是劉海粟的小姨子、他第三任妻子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唯一男性角色的原型便是傅雷。 張愛玲的小說雖然大部頭不多,但像《殷寶滟送花樓會》這么短小的作品也算少見。 這幾乎算不上一篇真正的小說,更像是八卦小報上記者和緋聞當事人的對談,或者干脆就是兩個閨蜜一次下午茶的文字實錄。 其實就小說內容和對現實的影射,這么比喻也確實相差不遠。 雖然男女主人公全都取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化名,但只要對現實里的人物略有了解,幾乎立刻就能猜出相關人事。 ![]() 傅雷 張愛玲更是親身粉墨登場,以第一視角第一人稱扮演記錄者的角色,甚至連人物名字都懶得另取,直接就叫“愛玲”。 小說沒做任何鋪墊,開篇就讓讀者跟著“愛玲”的腳步,接待了女主角殷寶滟。 兩人當年在學校里短暫同校,雖無交情但彼此相識,殷寶滟來訪的理由是知道“愛玲”成了知名作家,于是登門敘舊。 ![]() 張愛玲 客氣的閑聊幾句后,殷寶滟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和一個有婦之夫多年的婚外情向“愛玲”和盤托出。 男主角的名字叫羅潛之,是個功成名就的海歸文人,殷寶滟與他相識時還是女學生,之后以鉆研音樂史為由長期交往,逐漸產生戀情。 殷寶滟來探望“愛玲”時,已決定要結束這段畸形的關系,和“愛玲”這番傾訴,算是對多年感情的一次道別。 張愛玲生怕讀者不知道“愛玲”就是她本人似的,文章開頭,就講明“愛玲”的職業是文字工作者,雖然這一筆于故事來說毫無意義。 讓讀者不禁猜測,張愛玲就是通過文字游戲,向普羅大眾暗示這書中一切都是“真實實錄”。 ![]() 張愛玲 作品一推出,書中人物原型自然也就讓人一一對號。 畢竟張愛玲就差在羅潛之的胸前掛上一塊牌子,上書血紅大字“此乃傅雷是也!” 文中的羅潛之,陰郁、病態,對妻子進行精神肉體的虐待,對女主則從裝模作樣的曖昧進展到無法抑制的肉欲。 除此之外,羅潛之還有滿滿的虛偽,在和女主幽會時信誓旦旦要離婚,但與此同時依然和妻子過著如常的夫妻生活。 ![]() 傅雷和兒子傅聰 小說的高潮是殷寶滟在羅潛之對妻子進行暴力傷害時到場勸架,拉扯中女仆叫破了妻子懷孕三個月的事情。 原本一直以高高在上心態面對羅妻的殷寶滟瞬間崩潰了,故事的結尾羅潛之身患絕癥,殷寶滟則主動結束了長達六年的畸形關系。 借著女主之口,張愛玲對羅潛之的評價定格為:“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結婚呢?” 這篇小說因為暗示太過明顯,筆觸也太過辛辣,出版之后,上海文化界人士幾乎立刻意識到人物原型的歸屬。 ![]() 《金鎖記》封面 對此傅雷極為尷尬,曾說:“《金鎖記》的作者(即張愛玲)人品竟是這樣低劣,真是錯看她了。” 《殷寶滟送花樓會》發表于1944年,恰好是傅張二人因批評進行隔空論戰之后,所以很多人以為這是張愛玲對傅雷的直接報復。 其實事情的因果并沒有這么簡單。 ![]() 朱梅馥 傅雷寫那篇評論時化名迅雨,按照傅雷和張愛玲兩人的好友宋淇透露,張愛玲直到1952年才知道迅雨就是傅雷。 所以張愛玲創作的《殷寶滟送花樓會》,應該和傅雷對她的批評無關。 張愛玲就是聽到成家榴和傅雷地下情史以及傅雷日常行為之后,認為這些人物符合她最擅長描寫的“小奸小壞的市民”。 因此靈感迸發,按照自己的習慣完成了小說。 傅雷因張愛玲的作品不符合他所推崇的嚴肅悲劇美學,而提出嚴厲的批評。 ![]() 傅雷 張愛玲則是因傅雷和她筆下那些由于生活失敗、性格缺陷、處事自私陷入悲劇的人物具有共性,因此激發靈感創作小說。 無論兩人因作品產生何種交鋒,但兩人創作各自文章之初,都絲毫沒有考慮對方是活生生的人,從這點來說,他倆又具有頗多的共同點。 但無論如何,兩人就此交惡,雖然張愛玲不知道傅雷就是批評自己的人,但她確實知道自己小說的原型是傅雷,且給傅雷帶來了很多麻煩。 傅雷雖然不確定張愛玲是不是因為論戰而寫小說報復,但他私生活的陰暗面確實因這小說曝光。 ![]() 傅雷朱梅馥 因此兩人雖然朋友里交集眾多,且都是日本侵華時身處上海這個“孤島”的文化名人,但二人最終還是刻意避免碰面。 張愛玲晚年對《殷寶滟送花樓會》感到后悔,畢竟提供素材的成家榴因為輿論十分恐慌,匆匆離開上海嫁人。 但這段婚姻大概因為過于倉促而難以和諧,成家榴后來也離了婚,張愛玲聽到后,覺得自己對友人的不幸負有責任,所以感到內疚。 ![]() 張愛玲 畢竟成家榴在整件事中非常的無辜,她偶遇傅雷時,還只是個學生,接觸傅雷,也是因為傅雷對她說想學好聲樂就要學習音樂史。 天真的成家榴當時抱著成為女高音歌唱家的夢想,被傅雷在藝術理論方面的才華折服,也想為傅雷要完成的《音樂史》出一把力。 在兩人的接觸中,傅雷被成家榴的美麗、天真吸引,成家榴也因傅雷的才華和鐘情而陶醉,兩人漸生情愫,甚至愛得死去活來。 成家榴和傅雷分手并沒有張愛玲所寫的那么戲劇性,她是因傅雷妻子朱梅馥過于善良寬厚而自慚形穢而去。 ![]() 傅雷朱梅馥 朱梅馥也絕非張筆下那個善妒多疑、言行小家子氣的市井婦人。 朱梅馥是傅雷的表妹,民國初年出生在上海,父親是晚清秀才,家境中等,家風開明。 朱梅馥從小接受中西兩種教育,一面在家中接受傳統女性的三從四德,一方面在教會學校接受西式教育了解世界。 朱梅馥端莊秀麗又好學,中式教育讓她有不錯的中文基礎和娟秀書法,西式教育中的英文、鋼琴也都頗為拿手。 傅雷赴法留學之前,和朱梅馥訂婚,雖然兩人算是從小相識,但因為年紀相差近五歲,其實交集并不算多,訂婚時沒有愛情只是包辦婚姻。 在歐洲留學時,傅雷曾經因為愛上別人想解除婚約,被甩之后又不敢違抗母命最終回國成婚。 ![]() 朱梅馥 婚后雖然朱梅馥各方面的表現堪稱是賢妻典范,但被寵愛縱容的傅雷顯然因此更加肆無忌憚地放縱性格中的黑暗因子。 羅潛之對妻兒的打罵并非藝術加工,而是傅雷家庭生活的真實縮影。 傅雷和朱梅馥的兒子是音樂家傅聰,他小時候即使沒有犯錯,倘若運氣不好趕上父親生氣,就會無緣無故挨上一頓打。 如果是傅聰淘氣或者沒有按照傅雷的意愿行事,傅雷就用繩子將傅聰綁在門口,讓鄰居們圍觀,引以為戒。 傅雷出軌成家榴時朱梅馥倒是沒有懷孕,但張愛玲文中那丈夫出軌時妻子懷孕三個月的橋段也并非純粹杜撰,而是傅雷夫婦真實經歷。 1936年底,傅雷在考察龍門石窟時與風塵女子出軌,還為這段婚外情留下詩句: “啊,汴梁姑娘,但愿你靈光永在,青春長駐!但愿你光焰恒新,歡欣不散!” 這時朱梅馥已經懷孕三個月,小說相似的情節,不知是無心的巧合,還是傅雷這段經歷早就在文人圈里傳得人盡皆知。 ![]() 傅雷一家 無論張愛玲寫小說時知不知道傅雷就是讓她火冒三丈地批評家迅雨,但顯然傅雷本人的事跡,足夠讓她忍不住進行辛辣的嘲諷。 一個把道德、高尚、嚴肅、崇高掛在嘴邊的知名文人,私下里竟然如此性格暴躁、行事乖張,讓妻兒和情人都吃盡苦頭。 不過張愛玲顯然對縱容傅雷的人也沒什么寬容,她筆下的羅妻和殷寶滟,一個是隱忍到病態的舊式婦人,一個是虛榮又淺薄的受騙少女。 這些描寫雖然也是脫胎于現實,但那時候作為天之驕子的張愛玲,對這些女性的筆鋒未免顯得過于刻薄。 晚年時,張愛玲回顧自己早期作品時,也產生了反思甚至深刻的批評。 畢竟她寫這些文章時,不過20歲出頭,幾乎剛一出道就獲得了巨大成功,愛情方面也是她人生最甜蜜的階段。 所以她最成功的作品,無論人物刻畫時有怎樣的尖銳刻薄,但始終帶著一種豪門千金和戀愛中女人的天真幼稚。 ![]() 傅雷朱梅馥 這種天真幼稚是傅雷當年猛烈批評的,也是幾十年后嘗遍人世間酸甜苦辣的張愛玲自己同樣覺得刺目的。 1982年張愛玲寫信給宋淇,提到了對《殷寶滟送花樓會》的懊悔,甚至不想把它收錄在自己的作品集中。 畢竟這篇短短小故事,給每個原型都帶來了不少的傷害。 成家榴因此結成一段不成功的婚姻,傅雷因此遭受抨擊精神抑郁,朱梅馥被丑化還被揭開家庭和自身的隱私…… 彼時的張愛玲,以不可匹敵的才氣,肆無忌憚地劃開了旁人生活的遮羞布,露出下面千瘡百孔的傷口。 甚至還以此為畫布,潑滿她所特有的色彩濃重的筆墨,讓這些當事人恨不得遺忘的片段成為永恒…… 張愛玲到了晚年,同樣經歷了旁人對她的過度關注、剖析、誤讀之后,也明白了用完全的個人角度去描繪他人并因此帶來悲劇十分不妥。 ![]() 不過后悔也晚了,雖然張愛玲一再要求從新的文集中排除《殷寶滟送花樓會》,但作為20世紀的重要作家,她的小說早已流傳甚遠。 即使她個人對自己的創作不滿意,也無法阻止這些作品不受控制的一版再版甚至遍地盜版。 最終《殷寶滟送花樓會》還是正式收錄在她的作品集里,傅雷當年對她的批評也因為切中要害,成為研究她作品和寫作生涯的重要資料。 無論各自初衷為何,無論事后如何懊悔錯看,傅雷和張愛玲都以自己的筆,成為對方生命里無法抹掉的一部分。 而這一切,就如張愛玲在年過花甲時的反思:“是我錯。” 大錯已成,悔之晚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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