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州作家】趙寒：明月有情應識我

一縷清冷的月光輕撫著我的臉頰，我睜開惺忪的睡眼，瞥見窗外一片銀白，大吃一驚：“糟糕，遲到了！”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顧不得洗臉，沖出家門。

寒風在耳畔呼嘯，慘白的月光包裹著我瘦弱的身軀。我邁著小短腿，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學校奔去。

路上，沒遇見一個人，偶爾一兩聲犬吠，也似乎很慵懶。“真的遲到了！”我加快腳步。

跑到學校，我一手扶著緊閉的學校大門，一手按住因劇烈運動而微微疼痛的肚子，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緩了一會兒，我直起腰，準備喊守門的大爺開門，才發現月光下，校園里靜悄悄的，每間教室都黑乎乎的，沒有微弱的煤油燈光，也沒有朗朗的讀書聲。我忽然明白，我不是遲到了，而是早到了。

本想喊醒守門的大爺，幫我開校門，又怕驚了大爺的夢，被罵。我望望掛在枝頭的圓月，決定在校門外等。寒風呼呼地灌進我的衣領里，在身體里肆意橫行。剛還冒著熱氣的周身似乎結了一層冰，有點蝕骨的冷。我打個寒顫，吸了吸快淌到嘴唇的鼻涕，坐到學校大門口的墻角。月光更加清冷，斑駁的樹影搖落了一地碎銀，寒風像鞭子似的抽打著我的臉和身體。我蜷縮著身子，使勁往墻角擠，想躲避寒風的摧殘。可寒風像長了眼睛似的，無孔不入。我似乎掉進了冰窖，渾身發抖。我站起來，搓搓凍僵的雙手，跺跺麻木的腳，開始沿著操場跑步取暖。

我剛跑兩圈，我的同桌玉華和她的姐姐玉麗來了，鄰村的小翠、小葉也來了，她們和我打了招呼，就和我一起跑。我們追著月亮，一會兒快跑，一會兒慢跑，一會兒手拉手圍成圈，唱著兒歌:“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拉手……”一會兒我們幾個一個挨一個靠著墻玩擠老樁的游戲。我們的吵鬧把看門的大爺和守校的校長吵醒。這兩位慈祥的老人打開學校大門，帶我們進教室，幫我們點上小煤油燈。我們在煤油燈下，或者讀書，或者做作業。

那年我九歲，上小學四年級。家里經濟條件很不好，沒有手表和鐘表，每天早晨都是母親聽雞打鳴喊我起床上學。母親說：“雞叫三遍天下白”，也就是說雞叫第三遍，天就漸漸亮了。長大后，我知道雞叫第三遍是五更天，即凌晨三點到五點。我上學時，早讀都是五點半開始。我很佩服母親，她對時間把握得很準，我從來沒有遲到過。母親去世后，有一次我和父親聊天，談到這件事。父親突然沉默了，過一會兒才哽咽著說：“你媽怎么會把握不準時間呢？你媽怕你早讀遲到，晚上都睡不踏實，數著雞叫幾遍，估摸著時間喊你起床。但只要有明月的早晨，你就特別機靈，總是沒等到你媽喊你起床，自己就早早跑到學校，害得你媽擔心夠了。每次不見你，她就追到學校，看見你平安無事，再返回來。”

“啊？”我渾身遭遇一個霹靂，一陣顫抖，鼻子一酸，淚流滿面，記憶的閘門打開，往事潮涌而來。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只要月映窗戶，我總以為天亮了，也總是覺得上學遲到，總是不和父母打招呼就匆匆忙忙跑去學校，總是被學校的鐵大門關在校外。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卻從不長記性，總是被明月欺騙，卻還義無反顧地追著月亮跑。可我只知自己追著月亮跑，而不知母親追著我跑。我們娘倆跑過幾多春秋，跑過了幾多冬夏，但我從來沒想過和父母分開。

記得某個暑假的傍晚，那輪皎潔的明月像一個大燈籠高高地掛在天空，水銀般的月光瀉向大地，把我家門前的打麥場照得如同白晝。打麥場前那片小樹林中，每一片樹葉都閃爍著清涼的銀輝。一朵朵白像仙女的裙袂，掛在枝頭。小樹林前那條寬闊的扒魚河面上跳躍著點點銀光。晚飯后，夏風習習，燥熱漸退，鄰居的男女老少，三三兩兩搬著小凳子，搖著蒲扇，來打麥場納涼。大家聚在一起聊著家常瑣事，聊著收成，聊著自家的和他家的孩子······忽然坐在我身旁的二奶奶問我：“二丫頭，你上幾年級了？在學校都學了哪些本領了？”

我愣一下，但馬上驕傲地說：“開學就要上初一了，我學的本領可多了。”又指著那輪明月說：“我會背很多關于月亮的詩詞。二奶奶，我背給你聽吧。”我撒嬌地抱住二奶的胳膊。

“你站到那個碾盤上，大聲背給鄉親們聽。”二奶奶滿眼笑意。

我大方地跳到碾盤上，清了清嗓子說:“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圓很亮很美，古代有個大詩人李白寫了一首有關月亮的詩，非常好聽，我背給你們聽，好嗎？”鄉親們給我鼓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學著古人的樣子，背著手，舉首，低頭。大聲吟誦李白的《靜夜思》，并解釋說：“李白離開家鄉，漂泊外鄉，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抬頭看見月亮，想家之情油然而生，揮筆寫下這首詩。”

“二丫頭，你長大會不會離開家，會不會想你爹媽？”二奶奶問我。

我舉頭看了看那輪明月，又看看坐在院子門檻上的母親，“我不會離開家，也不會離開我爹媽！”堅定地說。

“小丫頭，你以后會離開家，也會想家，更會想你爹媽。”坐在邊上的堂哥不大不小的聲音傳來。

我狠狠地剜他一眼，賭氣似的大吼：“不會！”

堂哥站起身，撂了一句:“走著瞧！”搖著他的蒲扇走了。我卻哭了，真的很害怕某一天突然離開家，離開爹媽。

青春易逝，韶華難留。不知不覺，我走過單純的童年，走過憧憬的少年。沒想到長大的我，為了理想背上行囊奔波在求學路上，為了生計背上行囊長年累月地漂泊在他鄉。正如堂哥所說，我不僅僅離開了家，也離開了爹媽。但母親早已把母愛鑲嵌在我心坎，我早已把母親放在我心尖。離開家的日子，哪個有月的晚上不想家？哪個月圓的日子不想爹和媽？思鄉想親的淚水早已匯成了江，溢滿心湖。雖然每次都會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詩句，把思念和祝愿寄托在善解人意的月亮上；雖說很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道理，但每一次生死離別都讓我肝腸寸斷。不知道是上天安排，還是爹娘有約，還是爹娘知道他們的孩子會在月圓的時候回家，二老都在有月的晚上去了天堂。

2006年2月16日晚，月亮穿梭在云朵間，忽而明亮，忽而朦朧。吃過晚飯，我心情煩躁不安，便披了外套出去走走。我踏著搖曳的斑駁的樹影，沿著人行道毫無目標地漫游。忽然父親打來電話說母親快不行了。我一屁股癱坐在路邊，眼淚一個勁地流。和我同在西安的大弟找到我，開車載我趕往老家。一路上，我的淚像決堤的河水，心里一直默念:媽媽等等我們，一定要等著我們。母親因為股骨頭壞死而在床上躺了兩年，因為有父親照顧，我們幾姊妹也放心地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只有逢年過節時，或者休假，我們才回去看看母親，幫幫父親。但終究不是經常在家，牽掛、思念常常縈繞心頭。大弟的車開得飛快，碾碎一路的月光。我們追著月亮和生命賽跑，可到家，只看到放在客廳地上被白布遮得嚴嚴實實的母親。我和大弟雙膝跪地，爬到母親身上放聲痛哭。我們回來晚了，竟然沒有見到母親最后一面。這成為我終身的遺憾，也是我一輩子的痛，每每想起，則悲痛欲絕。

2018年八月十五前夕，弟弟打電話說父親突然重病住進醫院。當晚，我和妹妹買了飛機票從貴州飛往老家。我們兩姊妹一路上的神經緊繃，一路祈禱上帝，讓父親一定要等著我們。飛機以一小時幾百公里的速度飛，我卻嫌飛機飛得太慢，巴不得一步邁到父親面前。我真怕，怕得渾身發抖。妹妹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也感到她的緊張和害怕。一個多小時，我和妹妹從空中落地，迫不及待地打車直奔醫院。踏進病房，我看著父親滿身插滿了管子，雙腿一軟，便跪倒在父親床前，看著皮包骨頭的父親，欲語淚先流。父親看到我和妹妹，眨眨眼，笑笑，一個字沒說就慢慢閉上了雙眼，插在父親身上的心電監護儀變成一條直線。學醫的妹妹大叫一聲爹，趕緊給父親做心肺復蘇。姐姐急得大哭，弟弟沖出去找醫生，我撲過去緊緊抓住父親的雙手，想從死神手中奪回我的父親。然而，父親的生命卻越走越遠，越走越遠。我們幾姊妹眼睜睜看著父親被死神帶走，卻無能為力。那種無奈，那種痛苦，那種無助，瞬間把我扔進了萬丈深淵。月光照進來，給父親的遺體鍍了一層銀光，父親安詳地如睡著似的，臉上的皺紋裝滿了滿足的笑。姐姐妹妹哭成一團，而我竟忘了哭，抬起右手狠狠給自己一個巴掌：父親病重時，我在哪兒？母親走的遺憾，又在父親身上演繹。

我真的不曾想父母會那么早離開我，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以前父母健在，每到中秋節，學生時代的我都會跑回家。那時沒有月餅，但母親總是會做干餅，或者奇抄。現在想起那種味道，還直流口水。黃黃的，脆脆的，香香的，咬一口，嘎嘣脆，香穿肚腸，久久難忘。結婚后，每逢中秋節，我會領著丈夫，帶著孩子騎著自行車，給父母送月餅。母親會總是精心準備一桌農家飯，丈夫陪父親小酌幾杯。吃飽喝足，母親抱著我女兒坐在盛滿月光的小院里，哼著輕柔小調，哄女兒入睡；我挨著母親，把頭靠在母親的肩頭，貪婪地吮吸著母親身上特有的味道。此時此刻，母愛如輕柔的月光緩緩流過我的心田，撫慰著我那顆或疲憊、或滄桑的心。那情那景永遠烙印在我心中，那種幸福永遠蕩漾在我夢里。

母親走了，父親走了，我依然背井離鄉，漂泊在異鄉，依然想家，依然想爹和娘。故鄉成了我想回而回不去的地方，卻依然是我魂牽夢縈的沙場。那里有比異鄉美麗的月色，月色里藏滿我的童年，明月里寫滿我對爹娘的思念，月光里裝滿我或淡或濃的鄉愁。有月的夜晚，他鄉的我常常把酒望月，一遍遍吟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內心倍感凄涼，更加想念天堂的爹娘，眼淚流成了江。

風飄飄，雨瀟瀟，前路雖渺茫，但我總是執著地以為明月有情應識我；也一直堅信只要有月相伴，我邁出的腳步就會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