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打從寫《沙多里斯》開始,我發現我自己的像郵票那樣大的故鄉的土地是值得好好寫的,不管我多么長壽,我也無法把那里的事情寫完…… 它打開了一個有各色人等的金礦,我也從而創造了一個自己的天地。 ——福克納創作談 一個心理學家的貢獻,有時是一個或幾個重要概念。 比如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自我實現與高峰體驗。比如榮格的集體無意識。 文學家有時也不過是貢獻一個地名、幾個人名,創造或者重新定義幾個語詞。 比如陶淵明的“桃花源”,陳忠實的“白鹿原”,馬爾克斯的“馬孔多”。 比如沈從文的湘西,賈平凹的商州和清風街,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鎮。 比如王安憶小鮑莊和上海弄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比如讀書人熟知的《查令街八十四號》。 我的老師散文家老魚,起筆就是“風吹過'葛套’的天空”—— 葛套,是我家鄉小城葛集鎮下面一個毫無名氣的鄉村。 魯迅,則創造了專屬于他的鼎鼎有名的魯鎮。 魯迅的故鄉紹興,并無魯鎮。 魯鎮,第一次在魯迅小說里出現,應該是《孔乙已》中——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 年輕時候,總也無法理解,魯迅為何要在開篇拋出這一段莫名其妙的文字。 生活的苦吃得夠多了,魯迅的書也讀得多了,漸漸懂作者行文之妙。 首先,要看柜臺的作用—— 當然,是為阻攔與隔斷,如此便有內外之別。 其次,是起這樣作用的柜臺內外,分別是怎樣的人群—— 柜臺外站著喝酒的,多是短衣幫。 柜臺里面,“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只是穿長衫的。 那么,《祝福》里的魯鎮,有沒有這樣分隔兩種人物、兩個世界的柜臺。 有當然是有的,只是這樣的起隔斷作用的柜臺,已然深入人心化身無形。 比如,魯四老爺一家,和除他之外魯鎮的所有人之間有一個“大柜臺”。 比如,“不是魯鎮人”的祥林嫂,和除她之外魯鎮所有的人之間是如此。 比如,同為“客居”魯四老爺家做幫工的柳媽,和祥林嫂之間也是如此。 或許,這便是魯鎮獨有的“特產”。 也許,這樣的“特產”,并不止于魯鎮獨有。 貳 講完魯鎮,接著講魯迅貢獻給我們的人名—— 魯迅作品中耳熟能詳婦孺皆知的人物很多—— 這是他在所有創作中,只有薄薄的兩本短篇小說集《吶喊》《彷徨》,而無愧于小說大師和文學巨匠的原因所在。 首先,是無名小人物阿Q,因為魯迅的一篇傳記而揚名世界。而由他創造的阿Q身上所映射出來的阿Q精神,更是歷萬世而不滅。 阿Q,生活在未莊——那是魯迅創造的地名——魯鎮——下面的一個村子。 其次,能夠成為像阿Q那樣,超越具體個體,而成為足以指代以他代表的一類人物的統稱。在魯迅作品中,除阿Q之外,應該是祥林嫂和“過客”。 一人,因為執著于自己的不幸悲慘的遭遇,因而反反復復念叨同樣的事情和話語,因而為周圍的人所厭煩,這類人,便可統括為祥林嫂。 “百度百科”中,把“祥林嫂”列為專門的網絡用詞: 形容一個人如同祥林嫂一樣:悲劇接連著來,神情木訥,精神不振,逢人就訴說不幸,又或者形容結局極度悲慘。 已知最早以這個詞來形容他人的電視劇是—— 1992年的情景喜劇《我愛我家》里,傅明形容丟失了裝樓道燈錢時的狀態:“整個一祥林嫂”。 2000年《閑人馬大姐》中,劉勇也用這個詞來形容王艾嘉“失戀”的情況。 那么,模樣周正手腳壯大,安分耐勞又順著眼的祥林嫂,是如何淪落為人人厭棄的“祥林嫂”呢。 如此,便不能不提及祥林嫂生命中最重要,卻又一直為人忽略的他者—— 衛老婆子。 祥林嫂怎樣來到她苦苦夢想,卻又命喪于此的魯鎮—— 當然是因為衛老婆子。然而,事情絕不非如此簡單。 先來看衛老婆子的自述: (祥林嫂)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 當四嬸憤憤然的指責她的時候,她辯白說: 我真上當……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里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 衛老婆子的話,是真是假。 有可能是真的。如果說是假的,那簡直是一定的。 如果,衛老婆子的話并不可信,那么真相是什么。 這就涉及對祥林嫂的重新認知。 叁 我們印象里的祥林嫂,一直是一逆來順受的懦弱女人。 其實,這樣的印象大錯特錯,基于這樣印象所理解的祥林嫂的悲劇命運,更是錯上加錯。 如此雙重的錯誤認知,肯定會大大削弱她的被毀滅的悲劇性價值。 換言之: 如果,祥林嫂只是一個讓人同情憐憫的可憐對象;魯迅,會為她大費周章的作文立傳么。 祥林嫂的老家,或者她的婆家,在衛家山—— 相對魯鎮而言,那是一個山里的小小村莊。 在這小山村里,有那么幾類女人。 一是她的婆婆,這是怎樣的女人呢—— 那女人雖是山里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一個山里女人,來到“繁華”的魯鎮,進入魯鎮最富有最具名望的魯四老爺家里,舉止從容鎮定,言談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從后文,周旋的同時把祥林嫂捆回去,然后捆著嫁到深山野坳——而不是本村——給第二個兒子娶進媳婦并剩十多千費用的情節來看: 這女人,在衛家山,絕對屬于魯迅《故鄉》里所描寫“辛苦恣睢”的楊二嫂一類,卻又遠遠勝過楊二嫂的女人。 她絕不止衛老婆子口中的“精明強干”,肯定是衛家山女人中的一個狠角,或者一霸。 想來,衛家山的大多女人,也如未曾逃離之前的祥林嫂一樣,過著絕望然而安靜的生活。 只是,祥林嫂偏偏遇到了“精明強干”的婆婆,兒子在的時候,婆婆用在祥林嫂身上的強勢或霸道,也許會有所收斂。兒子不在了,兒子又未曾留下兒子,在這樣的婆婆手下過活,祥林嫂的命運可想而知。 或許,恰恰是婆婆的精明強干,逼得安分的祥林嫂下定決心想要反抗。 反抗的最好方式,在祥林嫂便是逃離衛家山。 內因備足了,還需要外力的東風來幫助她,成功逃離。 于是,走投無路的祥林嫂生命里的東風—— 衛老婆子,在最適當的時候粉墨登場了。 肆 衛老婆子—— 在衛家山——她的娘家,祥林嫂的婆家——又是一怎樣的風云人物呢。 第一,他在衛家山,很受歡迎——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 這里的信息量很大: 首先,從文中隱隱約約的信息可以推斷,衛老婆子如果不是魯鎮人,那么一定生活在比衛家山交通便利多得多的村鎮。 一個居住外鄉,嫁出多年的女人,在娘家能夠“喝得醉醺醺的”,在那個物質極其乏困的時代,一定是別人有求于她。 其次,衛老婆子能夠在貧困的衛家山“住下幾天”,除了吃吃喝喝之外,她一定有著別的目的。 這要從她的身份——“中人”說起。 所謂中人,即掮客。一個以介紹買賣謀利的中人,在一偏僻貧困的地方住下來,只能是因為“生意”。 我們先來說說,她在祥林嫂身上做成的生意—— 被逼無奈的祥林嫂,一心想要逃離衛家山,首先想到的求助人,或者合謀者便是衛老婆子。 為何偏偏是她,在那個時代,那樣的中人肯定不止衛老婆子一人—— 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這一段文字的信息量,同樣不小。 首先,衛老婆子的路子很廣。她可以直接給魯鎮最有勢有錢的“四叔”“四嬸”,介紹幫工。 并且,從上文看,她在喝得醉醺醺的情況下,可以直入“魯府”。可以想見,其它人家,其它人家的“生意”,一定和她多有交道。 其次,她的膽子很大—— 即便,是對魯四老爺家,她同樣可以把祥林嫂“自己薦她來,又合伙劫她去”。 當然,更重要的是,出了事,她可以擺平—— 于是,就有其它作者沒寫我們也沒有見到的,除祥林嫂之外的其它男女長短幫工的介紹。 于是,才有后文的,祥林嫂二進魯鎮。 這一切,便是衛老婆子這個在衛家山,甚至魯鎮都算得風云人物的中人的,第二個突出特點—— 能量很大。 大到可以把假的說成真的,黑的說成白的。 套用夏衍《包身工》里形容“帶工”老板的一句話,便是她有一張—— 多年熟練了的可以將一根稻草講成金條的嘴巴。 伍 那么,祥林嫂來魯鎮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第一,源于祥林嫂對她曾經生活的反抗,或者是她性格里不甘屈服的一面被嚴酷的現實所激發。 第二,便是她與衛老婆子的合謀。 一個娘家在衛家山,而又老又世故的中人,對祥林嫂的生活怎能不一清二楚。甚至,在她找到她之前,便早已把她作為潛在的客戶予以關注了。 即便,她對祥林嫂一無所知,接到其“求援”信息之后,完全可以而且一定會把她的祖宗八輩都摸個底朝天。 因之,祥林嫂來魯鎮之前,絕不會有什么事情瞞著衛老婆子。當然,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于是,在祥林嫂支付了足以打動衛老婆子的中人費用之后,在一個合宜的時機——四叔家里要換女工。 衛老婆子和祥林嫂,便一同登場了。 因之,某種意義上說,祥林嫂—— 恰如法國偉大的存在主義哲學家、作家、社會活動家,以《第二性》聞名世界的西蒙娜·德·波伏瓦一樣。 A祥林嫂是一個,“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于他人的意志”的反抗者,雖然—— 這樣的反抗,實屬無奈之舉。 如此,她才稱得上是,有價值的悲劇人物。 (因為魯迅先生早就有過定義:悲劇,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B祥林嫂在她后來一系列無可逃脫的命運上,同波伏瓦一樣: 和所有人一樣,一半是同謀,一半是受害者。 后記: A關于題目,可以有許多命名,比如: 祥林嫂的反抗之路 衛老婆子與祥林嫂 最后,我確定了你看見的一個。 B行文過程中,一個新的疑問跳了出來: 祥林嫂精明強干的婆婆,對她的逃離一無所知么。 或者,是故意不知。 這是一個讓人激動不已、蠱惑我心,又極難回答的問題。 作于酷熱午后 丁字樓澧沅居 未完待續 明日請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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