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樂與怒 1947年1月下旬,正當魯南戰役激戰未克之際,突然從魯中軍區傳來命令,要調正在參加攻城的山東九師全部、四師一個團的兵力,全部返回魯中。 山東野戰軍參謀長陳士榘極為惱火,說他堂堂野戰軍參謀長,受陳毅司令員之命要去打棗莊,魯中軍區往回調部隊,居然不提前給他說一聲。 陳參座向來以脾氣火爆著稱,有話向來不憋著,無論解放前還是解放后都如此,堪稱耿直猛將。但出人意料的是,陳參座也只是發發牢騷而已,事后也沒有找王建安要說法。 一、山頭 這個細節很耐人尋味。 1.身為野戰軍領導人,陳士榘為什么對二級軍區司令擅自調兵無可奈何? 2.魯中軍區為何敢于不顧大局,抽兵北返。 3.華中野戰軍司令員粟裕(此時華中、山東還未合編為華野)當時就在棗莊前線,為什么也對王建安調兵返回之事不聞不問? 一連串的問題。 在魯南戰役打勝的情況下討論這個問題似無意義,但若置身更廣的時空,我們會發現,此事是華野成軍前后眾多重大隱患的一個典型代表。 對比四大野戰軍和華北野戰部隊,我們會發現華野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內部不協調,矛盾摩擦此起彼伏。 用俗話講,就是山頭主義比較明顯。 比如二級軍區“聽調不聽宣”,比如對陳毅指揮能力的不信任,山東諸老將對粟裕的不信任,山東八路軍老部隊與華中新四軍的互相隔閡…… 大家可曾聽過西野有誰敢不聽彭總的指揮?中野有哪個縱隊司令敢在劉鄧手下調皮搗蛋?東野可曾出現各路部隊(新四軍系、山東八路軍系、冀熱遼部隊等等)互相看不慣?華北有誰敢質疑聶帥?都沒有。 根本原因是,其他戰略大區的領導集體大多能貫徹始終,或者哪怕是突然過去掌盤,像彭總,也沒有任何人敢說一個不字,彭總的威望不用解釋。聶帥在抗戰時期也一度因為軍事指揮的問題,被無銜大將主持過一次軍事檢討會議批評過,但也就雨過地皮濕說說了事,聶帥仍是晉察冀—華北系統的無可撼動的大旗。 華東之獨特,一在于領導人經歷了兩次換代,從羅帥到陳老總,再到小饒同學,領導人變換一次,大家都要重新適應一次,性格溫和的、資歷相對較淺的,大概不會有什么問題。可是戰爭年代,一方主事者,尤其是軍事主官,性格哪有多溫和的?個中之齟齬可想而知。 二在于兩個不同體系不同打法的部隊整合融合,帶來很大矛盾。山東部隊長期缺乏軍事高手指揮,軍區司令、主力師長基本都是自我發育,雖說這樣也能出現很高明、很厲害的猛將,但從高明到一流,從一流到絕世高人,中間的差距只憑個人聰明才智很難抹平。當然我們不是在否認羅帥的水平,術業有專攻,羅帥是政工干部,他在軍事方面稍弱,這是人所共知的。偉人起初有意讓徐帥在山東擔當軍事主帥,不無這方面考慮。 二、扯皮 抗戰勝利后局勢迅速發生變化,山東八路軍剩余部隊在缺乏有效統領的情況下,稍顯散亂,不僅組織架構上不夠整齊,力量未經有效整合,更大問題在于沒有杰出的統帥在戰略上加以引導,山東諸將沒有及時完成從分散的點狀化的游擊戰,向集中的線面化的運動戰轉變。 陳毅到任后,空有一腔熱情,卻沒有得力參謀團隊協助其指揮,初期三戰津浦路取得先聲奪人之效果,一定程度上阻滯了國民黨軍沿津浦路北上調兵的行動,但一俟國軍大軍開到山東和蘇北,局勢立即倒轉。 北有王耀武不斷行動,以膠濟路為主線,實現東西對進打穿山東之意圖。南有薛岳招招要命、步步奪魂,逐步壓縮山東部隊在蘇北的戰略空間。一南一北,把山東部隊幾大軍區切割開來,同時幾欲割斷華中野戰軍與山東野戰軍的聯系,陳毅指揮山東野戰軍左支右絀,劣勢盡顯。以1946年7月的泗縣戰斗失利為標志,山東根據地陷入極大被動。 為什么會出現被動呢? 第一是集中兵力進行大兵團作戰的理念和組織都沒有建立起來。山東根據地當時有兩套力量機構,一是以山東軍區為主導的,統轄魯中軍區(王建安任司令員)、膠東軍區(許世友)、渤海軍區(袁也烈)、魯南軍區(張光中)。二是以山東野戰為主導的。 有懂軍史的同學們可能會說,陳毅主職是山東軍區,野戰軍司令是兼職,他可以統一指揮各軍區部隊啊。 對,這個沒錯。但問題是,戰爭、戰斗力、戰役組織指揮,非常講究系統性、傳統性、基礎性,并非某個人的權威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也并非一時一地的強制命令就能推動所有事情。 陳毅是山東軍區司令員不假,但他當時更吃重的任務是指揮山東野戰軍打仗,而非統領全軍區建設。實際上當時軍區主要建設任務和地方軍區兵力組織的職權,基本上在小饒同學主導下,由張云逸掌控的。 這實際上造成了兩張皮,各打各的,想要集中力量打大兵團作戰,大家沒有這意識,處于抗戰后期大分散小集中狀態下的各軍區部隊,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中央下令組建津浦前線野戰軍—山東野戰軍的主要意圖是什么,更遑論組建野戰軍之后的仗怎么打的問題。 山東野戰軍只能指揮葉飛一縱、韋國清二縱、譚希林七師、何以祥八師共4支主力部隊,只有四五萬人。其余大量部隊散布在各軍區,這些兵力當然可以由陳毅指揮,但軍區也有權力調動他們,極易造成扯皮。 比如就在泗縣戰斗前夕。陳毅原本要調葉飛一縱南下一同參與作戰,我們以后見之明觀察此戰,葉飛一縱是一等一的精銳之師,如果參與泗縣戰斗,拿下桂系兩個團肯定沒有問題。但關鍵時刻山東軍區扯了后腿,張云逸聯名黎玉提出,山東軍區也要打膠濟線戰役,如果放任膠濟線一帶富庶地區,讓敵人占了便宜,于大局不利。 張黎連續發了兩封電報,截住葉飛縱隊,使其留在魯中作戰。 雖說山東也要保,膠濟線也重要,但當時哪里更重要?毫無疑問是蘇北,打下泗縣,粉碎薛岳的魯南攻勢,南北貫通意義更大。 結果打成了這個樣子,分兵作戰,處處分散,處處不利。 我們觀摩一下兩封電報,充滿一隅之氣,而乏大局之籌。 與山東諸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粟裕早在1945年8月,華中部隊尚未展開大兵團作戰時,就已經開始有意識地論述大兵團作戰的某些理念、策略,雖說未成系統,但好在已經開了頭,讓大兵團作戰的思想種子在將領們頭腦里生根,功莫大焉啊同志們。 以下這封文稿,是在1945年8月7日發表的,粟裕在蘇浙軍區一次領導干部會議上的講話,大家可以有選擇地看看,我截取其中與大兵團作戰相關的部分: 如果山東部隊有粟裕這樣一個統帥,從1945年就開始這樣教導,我想不至于出現同時打蘇北和魯中兩線戰役的情況。 道理講到這里,我們回過頭再說說王建安調兵回魯中之事。并不是拿這件事指摘王建安將軍和陳士榘、和粟裕有什么什么矛盾,完全沒有,幾位老元勛說不是多親密,但也沒有什么私怨。 戰前調走部隊,是傳統思維慣性在作怪,習慣了各打各打的,你們野戰軍只管打好了,我軍區還有我的任務,哪里的地面都要保守,調回我軍區的主力是司空見慣之事。 王司令或許根本沒有什么主觀愧疚感,而是如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難以理解,但它就是客觀存在的。 所以說山東打的稀碎,你能說都是陳毅的鍋嗎?山東軍區那幫大佬們,有太多是陳毅無法撼動或者敢于和他并駕齊驅的。 泗縣戰斗失利后,中央也意識到陳毅步履唯艱,山東部隊群情洶洶。陳毅1962年談話回憶當時的情形,說 ,意識到宋參謀長不太擅長當參謀長,于是急調陳士榘到山東救場,助陳毅一臂之力。 三、沖突與管教 葉飛將軍敢說真話,解放后寫回憶錄,提到很多山東華中部隊不太搭配的事。 戰術上的不搭配最為明顯,這也是各類戰史都公開說過的。 左一葉飛 葉飛縱隊是老新四軍部隊北上的,之前深受粟裕軍事思想影響,習慣打運動戰,對戰場形勢適應特別快,特別善于根據形勢變化調整打法。 山東部隊就沒有這么靈活,敢打死仗,耐苦戰,皮實,敢攻堅。泗縣戰斗前,葉飛被留在魯中接受王建安指揮,先打淄博,后打青州。葉飛都主張根據敵情調整策略,把重心放在城外打援上。王建安則主張攻城為上、打援為次,爭論不一,后來索性來了個誰的孩子誰抱,你葉飛主張打援,那你就在外圍打援,魯中部隊繼續攻城。 魯中部隊打淄博一夜未能得手,不免氣餒,在國軍援兵到來前匆忙撤兵。葉飛一縱正拉開架子準備伏擊敵人援兵,魯中部隊一撤,淄博無危,國軍就不來增援了。因為彼此配合不力,導致一場可能取得重大戰果的圍城打援之戰泡湯了。 轉頭去打青州,葉飛又配合渤海軍區部隊打。同樣的問題重新上演一次,渤海部隊沒打下城池,匆忙撤走,葉飛準備打援,又是竹籃打水。 在陳毅率主力苦戰于南線之際,北線分去這么多主力部隊,好鋼沒用在刀刃上,卻都浪費在無關緊要的戰斗中,不光葉飛苦悶,陳毅也徒喚奈何。 水面下的問題更多。 葉飛一縱來山東時間晚,而且不像韋國清二縱有八路軍老班底老淵源,二縱受山東待見,一縱純華中部隊,山東軍區某些負責人畛域之見,不把一縱當自己人,在兵員、后勤、彈藥等方面各種限制。 據一縱政委給陳毅、黎玉和軍委的報告中反映,一縱到山東八個月,連續作戰未獲補充,戰斗傷亡、病故、逃亡、復員等減員多達三千五百人。山東軍區沒有一直沒有給任何兵員補充,泰安戰役后一縱硬著頭皮自留一千多名俘虜補入,但質量很壞,沒有什么用。 一縱下屬各團嚴重減員,有的團僅九百余人,平均亦只有一千四百余。人手少,重武器背不動,不好連續作戰。而且由于是客地作戰,不像原來在華中時有兵站糧站和后方醫院、彈藥廠,一切都要隨隊自辦,區區二萬四五千人的一縱,要留出七分之一的人手負責后勤及地方工作。 賴傳珠嘆息,持槍作戰者與實數比例大為驚人。到底比例有多少不得而知。 筆者查閱一組華野四縱數據可資對比。據《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三軍戰史》載,1947年2月華野四縱成軍后,全縱實力27404人,各類持槍者,包括重機槍(按一組5人)、輕機槍(按一組3人)、沖鋒槍、卡賓槍、步騎槍、短槍等,共約1.1萬人。僅占40%。 一般來說,經過連續作戰,首先傷亡的肯定以一線戰兵居多,而后勤人員、機關人員等較少。若按四縱的比例算,2.5萬人的縱隊,持槍者大約1萬人,傷亡3000多人,實際戰兵僅7000多人。實屬可怕。 到宿北戰役時,類似的情況再次來了個總爆發。葉飛一縱聽說粟裕來負責指揮,如孩童之望父母、如學生之盼恩師,不顧一切來作戰,結果在山野前指指揮之下,因陳士榘誤聽情報,連續兩次被錯誤情報所累,兩個團差點被胡璉包圍吃掉。葉飛一怒之下,在電話里和陳士榘吵了起來。具體細節詳見《葉飛回憶錄》上冊,筆者這里就無煩多舉了。 陳毅目睹凡此諸般,對部隊山頭多、利益存在藩籬、打法不一致等情況痛心疾首,一邊打仗,一邊投入極大精力重構華野和華東軍區的指揮重心,經過種種協調,華東軍區小饒同學帶頭拿出態度,完全支持粟裕指揮,華東軍區不再干預作戰,完全調整為做后方工作的角色。 華野內部,陳毅也持續進行管教整頓,一方面是部隊整體層面的教育,一方面調和高級將領之間的關系,尤其是新四軍、八路軍兩大系統的關系。也吃了很多軟釘子,承認并保留了很多現狀,例如七月分兵時基本仍尊重了八路軍老部隊跟陳唐,新四軍老部隊跟粟裕,其他軍區部隊跟山東、蘇北兵團等等。 最具代表性的整頓是1948年四五月間的濮陽整訓,把山頭主義、驕傲問題拿到臺面上說,毫不留情批評了部隊中潛滋暗長的種種苗頭,基本上肅清了有礙內部團結的因素。華野空前團結的局面得以形成,此后陳毅到中原,這種良好勢頭繼續保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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