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獻章、湛若水作圣之功再議——《中國儒教史》批評之二 韓星 不同于西方文化把對理想人格的憧憬寄托在彼岸世界的上帝身上,中國文化把希望全身心地寄托在此岸世界里生活過的圣人身上。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孜孜以求的既不是解脫原罪、其樂融融的天堂,也不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佛國凈土,而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人間圣土。在人間圣土中,百姓們最崇慕、士人們最希求的便是道貫古今,德澤萬民,福潤乾坤,名滿天下的圣人。歷史上的帝王將相、富紳權貴、師儒哲士、英雄豪杰無數,但在人們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的,也就只有那么幾位。這其中孔子以其“至圣”而享有千年盛名。由孔子肇始的儒家學說,注重切己自反的心性涵養,主張人際關系的中正平和,追求出入自在的圣人境界。超凡入圣,不出世間而又超然物外,沉穩凝重而又灑脫飄逸,在人倫親情的現實關懷中,又獲得了安身立命的終極關懷。在追求作圣之功的過程中,盡管真正成功者寥寥無幾,但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許多前賢大哲、王公貴族、一介書生、布衣貧民都找到了安置身心的最終歸宿。 在《中國儒教史》中,李申先生由于對陳獻章、湛若水思想的誤解而造成對作圣之功的曲解,把追求作圣說成是“宗教實踐”,不但有侮圣人令名,而且使追求作圣之功者氣短,不得不讓人起而辯證,以正視聽。 一、陳獻章的作圣之功是宗教實踐嗎? 李申先生在《中國儒教史》(下卷)第十章二(3)引了陳獻章自述作圣之功的一段話,然后說: 成圣人,和佛教的成佛、道教的成仙一樣,要靠修煉,是個實踐功夫,不是靠讀書可以得來的。陳獻章的宗教實踐,標志著儒教理論又將有個大的轉變。[1](P671) 這里把陳獻章的作圣之功判釋為與佛教的成佛、道教的成仙一樣的“宗教實踐”,實在是大謬不然。在書中,李申先生對陳獻章的“靜坐”作了膚淺而有利于自己的理解,即認為陳獻章的靜坐是“近禪”,當然就是“宗教實踐”了,而非“現代意義上的學問”[1](P672)。 那么,陳獻章是如何具體地進行這種“宗教實踐”的呢?李申先生在書中并沒有具體論述,而是說陳獻章“不把讀書作為追求成圣的基本手段”,其“基本手段是靜坐”[1](P674),又象對待書中其他儒家學者那樣,搜引了陳獻章迷信天、帝、鬼神的幾篇文獻。我們在書中找不到陳獻章是如何通過靜坐來追求成圣的?陳獻章的靜坐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與成佛、成仙一樣是“宗教實踐”? 現在,我們對李申先生以上的曲解和沒有說清的地方,對陳獻章作圣之功的相關問題作一梳釋。 把陳獻章作圣之功理解為宗教實踐是李申先生的發明,而說陳獻章因為靜坐而“近禪”卻并不是李申先生的發現,他只不過是把這個說法加以利用而已。學界對陳獻章的看法歷來分歧很大,綜合起來約有四種意見,即認為其思想是禪學、是心學、是儒學、是自成一家。指斥是禪學的以胡居仁、夏尚樸、羅欽順三人為代表,胡說陳獻章是禪學,原由之一是因為靜坐。他說:“周子有主靜之說,學者遂專意靜坐,多流于禪。”又說“陳公甫(獻章)云,靜中養出端倪,又云,藏而后發,是將此道理安排作弄,都不是順其自然。”[2] 夏“傳主敬之學”,故他對陳獻章主靜多有批評,認為陳的主靜“宋儒言之備矣,吾尚惡其太嚴也”,是“與東坡要與伊川打破敬字意思一般,蓋東坡學佛,而白沙之學近禪,故云爾。”[2]羅批評白沙“今乃欲于靜中養出端倪,既一味靜坐,事物不交,善端何緣發見?遏伏之久,或者忽然有見,不過虛靈之景耳。”[2]這些說法顯然有偏見,所以否定這些說法的也早就有了,除了李申先生所舉例的陳自己的辯解、黃宗羲替陳的辯護外,還有如其弟子湛若水在《白沙子古詩教解》中也為陳進行了有力的辨析,令人信服。 我們今天無庸諱言陳獻章的靜坐是受了佛禪之影響,而且確實與禪有一致之處的,如在陳的靜坐與佛教的靜坐方法中都包含“調息”或“數息”,“定力”或“禪定”等具體內容,都強調思慮專一,排除各種外在的物欲干擾。但是,我們更應該看到陳的靜坐與佛禪有本質上的不同。陳獻章自己在《與林時鉅》書中明白地區分了儒禪: 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與吾儒似同而異,毫厘間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貴擇之精也。……但起腳一差,立到前面,無歸宿,無準的,便日用間種種各別,不可不勘破也。[3](P243) 這就是說,二者在表面上相似,但在“歸宿”與“準的”上,即在最終所要達到的目的上卻有著天壤之別。這差別集中體現在儒家不舍棄人間倫理,而佛禪則徹底地放棄了一切,包括自己家庭和社會責任。他曾批評佛禪不識“君臣義”、“父子親”[3](P243、505)這說明陳獻章是在否定佛禪背離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同時,吸取佛禪的修煉方法而創立了自己以“靜坐”為主的成圣之法。 黃宗羲對陳獻章與佛禪的關系把握較準,他說:“蓋先生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節,而受用太早。質之圣門,難免欲速見小之病者也,似禪非禪,不必論也。”[3](P865)這就是說二者的關系是似似而實非,或者說形似而實非。他還說:“白沙論道,至精微處極似禪。其所以異者,在握其樞機,端其銜綏而已。禪則并此而無之也。奈何不察,同類并觀之乎?”這里所說的“樞機”、“銜綏”,主要是指道德主體,而禪宗是根本不講此的。 那么,陳獻章到底是如何通過靜坐來完成作圣之功的?如何正確理解他的主靜? 首先,這得從他的自述談起,這就是李申先生在書中第671頁引的那段話。對這段話應該仔細分梳:(1)這段話對于正確理解陳獻章十分重要,黃宗羲在《白沙學案》中專門引了這段話來說明白沙之學的宗旨是“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2)這段話的背景是陳獻章27歲時往江西臨川師從吳與弼,吳與其他學生從事耕作以及各種雜活勞作,并為他們講授了大量的儒家經典。但陳獻章仍然覺得沒有什么收獲,沒有找到成圣之路。從江西回來后“閉門讀書,益窮古今典籍。徹夜不寢,少困則以水沃其足。”[3](P879),可是仍然沒有摸著門徑,于是又筑春陽臺,坐于其中,連吃飯都是家人從壁穴寄給。如此又十余年,終于產生了一次思想飛躍,在靜坐中大悟到了成圣之道。(3)在靜坐許久之后,他看到了自己“隱然呈露”的本體之心。此“心”固然是“闊然如無”的“圣賢之心”,是與道“相湊泊吻合”之心,是無“累”之心,是“大心”,但它又不是虛空、虛無,此心的“呈露”,“常若有物”。也就是說,靜坐久了,便會與道相“吻合”,這樣,人便達到了一定的理性高度,由掌握必然進入自由境界。以此心應對事務,就可以做到隨心所欲,信馬由韁;以此心體認物理,稽諸圣訓,無不貫通,源流湛然。 其次,陳獻章就以靜坐為契機,推衍發展為一套主靜的成圣功夫,所謂自得之學,高揚了人的主體精神,導人進入作圣之道并以此教弟子。 主靜是陳為學的得力處,也是學者的入門處,是其為學的宗旨。陳在靜坐中,見心之本體,并進入虛明靜一的圣境,這種圣境即得道之境,體現了靜坐 ——成圣的終極目的性:圣人與道同一。他始終強調靜坐、涵養的根本目的——得道: 文章、功業、氣節,果皆自涵養中來,三者皆實學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務者小,所喪者大。雖有聞于世,亦其才之過人耳,其志不足稱也。學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內,到見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論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孔子豈欺我哉。[3](P66) 與道同一的境界就是虛明靜一的圣境。何謂“虛明靜一”?這就是前面所說的心體呈露,胸次澄徹。只有在這種境界中,才能在一動一靜之間,有所見得,才能在廣博閱覽的前提下不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不會限于各種條條框框和既定的思維模式,獨立地去思考問題,去體認陰陽動靜的大道理。 黃宗羲精辟地指出陳獻章“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這里“靜”和“虛”既有聯系,又有區別:“靜”是手段, “虛”是目的, “虛”即與道“吻合”。陳的“道”具有至虛的品格,只有當人由久“坐”而“靜”,“靜”而后“虛”,“虛”才能達到與“道”“湊泊吻合處”。此時,既非佛教的“寂滅”,也非道家的“虛空”,而是一種包含了“剛”和“盈”的積極有為的最佳狀態。 《乾》之《象》曰“天行健”,天之循環不息者,健而已。君子執虛如執盈,入虛如有人,未嘗少懈者,剛而已。天豈勞哉?君子何為不暇乎?[3](P57) 這一境界,也就是陳獻章所謂的“自得”之境。陳強調“勿忘勿助”的“自得”,即在否定外力的情況下完成“作圣之功”。何謂“自得”?他自己作了界定:“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3](P89)他還用更概括的語言表述“自得”是“具足于內者,無所待乎外”[3](P48),就是說不以外在事物為認識對象,不依賴耳目感官,不受任何外來的干擾,而能把握自然運動的規律。這里,陳獻章強調自內而非自外時,實際上揭示了人的作圣之功中內與外的辨證運動。一方面,“自得”是“內求”,是自我體認,其條件是“勿忘勿助”;另一方面,“自得”的宗旨,是得外在的鳶飛魚躍之機——自然之真機。這樣,“自得”便是由“自”之內求,而達外之“得”。這外在的“得”,也是一種“自”有的內在的涵養。換言之,當你在“勿忘勿助”中達到把握鳶飛魚躍那自然之真機時,你便進入“浩然自得”的境界——一種能“物我兩忘”的“自信”、“自立”,以及不為物質世界與人間寵辱、得失所左右的境界——這就是陳所理解的圣境。 陳獻章以靜坐作為其成圣的基本手段,但并非唯講“靜坐”,而是注意動與靜、虛與實的辨證關系。他認為,作為本體的道是靜是無,但它又不離動、有,它具有靜無而動有的特點,因此可以說“道無動靜也,得之者動亦定,靜亦動,無將迎,無內外,茍欲靜即非靜矣。故當隨動靜以施其功也。”他還認為動靜之間是靜體動用的關系,“善學者主于靜,以觀動之所本,察于用,以觀體之所存。”[2](P88)這就是說,要在靜中觀心之本體呈露,在動中察心之本體作用,體用合一,動靜合一,乃心之獨特功能。靜時不忘動,以靜制動;動時不忘靜,不亂分寸,這就是隨動靜以施其功的意思。 那么,又如何才能在靜坐中修成圣人呢?陳獻章借助的是傳統儒家的“誠”。他把“立誠”作為學為圣的第一步,只有“誠”才能使主體之心保持虛、靜的無欲狀態,然后發揚主體所具有的善的本性,從而使心與道合一,而防止主體之心流于虛偽之中。陳的“誠”回歸原始儒家,與程朱和陸九淵不同,他既不取朱熹以理為中心,以理限定心,以誠限定心的立場,也不取陸九淵論誠以“本心”為基點從而消解理的立場。陳獻章是把誠安放在心中以求天人合一,心理合一。“心之所有者此誠,而為天地者此誠也。天地之大,此誠且可為,而君子存之,則何萬世之不足開哉!”[3](P57)這樣以來,誠就緊緊地貼在主體心上,成為以主體精神成圣的必要條件。 二、陳獻章的作圣之功是在實踐程朱理論嗎? 李申先生在書中反復(P671、672、673)說陳獻章把程朱學說的徹底“實踐”(宗教實踐)作為自己唯一的事業,其邏輯理路是程朱既然完成了儒教理論的構建,那么下來就該實踐了,所以他認為這種宗教實踐在明初曹端、薛瑄、吳與弼那里已經看到了,到了陳便更清楚、更自覺、更徹底地進行實踐了。這樣,明初理學向心學的轉變,在李申的眼里成了以成圣為主要內容的由理論向實踐的大轉變。既然是由理論向實踐的轉變那無非是說:陳并沒有也沒有必要進行理論的創造而是認同程朱的理論,然后“真正地做起來,而不是停留在怎樣去做的爭論上面。”(P671)到王陽明做的就更大了而已,這不是很“貫通”嗎?這樣,他通過“理論”與“實踐”這兩個現代常見的范疇以及教科書上理論與實踐的關系論述,就輕輕地把中國思想史上這一轉折環節扭曲了,成了其儒教思想體系的一個環節,實在令人感嘆。 這里,我們不得不分梳程朱與陳獻章的學術關系了。 陳獻章之出現于明初,是中國封建專制走向絕對化的時期,其直接后果是整個社會缺乏生機活力,思想僵化,學術沉悶,思想文化的發展陷入嚴重的危機之中。這集中體現在程朱理學被統治者大力提倡,在思想上取得了獨尊地位以后,卻開始走向了它的反面:一方面它成為士人謀取功名利祿的敲門磚,士風大壞,道德墮落;另一方面,由于章句訓詁之學的盛行,士人埋頭書本,學風大壞,空疏無用。“國初固多才,然而挺然任圣道者寡矣。自河津薛公起而引圣道為己任,卮言細行,必準古遺訓而繩之,蓋自是天下學道者四起,爭自濯磨以承圣范……然而士知淳質行已矣,于心猶未有解也。”[3](P927-928)明初學者雖然以弘揚“圣道”為己任,但他們多以程朱思想為標準,強調天理的普遍必然性,把主體精神安置于天理上,實際上架空了主體,對成圣的大道并沒有理解,即“于心猶未有解”。正如王陽明所說: 自程朱諸大儒后,而師友之道遂亡,六經分裂于訓詁支離,蕪蔓于辭章業舉之習,圣學幾于息矣。[4] 又如黃士俊也說: 自章句訓詁之學錮弱天下之人心,于是儒者不必內求自得而外奉陳詮。……將所謂尊德性者或幾乎息矣。[3](P906) 這一切都與儒家圣學所提倡的道德精神背道而馳,不能不引起有識之士的深沉反思,以扭轉這種思想文化的危機。 陳獻章就是這樣的有識之士,他以儒家的希圣心態,早年也從師于吳與弼,但沒有收獲。為什么?這與吳與弼的思想傾向有關。吳是一位程朱理學的信徒。他博覽四書五經及諸儒經典,“于古圣賢垂訓之書,無所不講”,同時他也重視實踐。不過他的實踐不是今天的社會實踐,也不是宗教實踐,而是躬耕力食。他每天起早貪黑,負耒耜下田耕作,粗活細活皆親歷親為,弟子也必須干活,這是一種中國傳統農業社會典型的耕讀生活模式。陳獻章師從吳與弼,過過這種生活,也學了不少東西,但一直沒有找到圣門。這至少說明,陳學無所得的原因顯然是吳只知重視書本知識和日用間的所謂“實踐”,而不能發明本心,明心見性。也說明陳之以“靜坐”為成圣之功的前提是針對程朱理學的支離和過分知識化的傾向。如果要說實踐的話,吳的實踐與陳的實踐其含義也有不同:前者是支離的日用勞作,后者是更高層次的主體道德踐履,靜坐只是這一實踐的方式而已,雖有宗教性,但僅是外在形式,本質上是要高揚儒家的主體精神。 他也曾走傳統的士人道路,多次投考,結果沒有走通。 他也曾刻苦自修,讀了大量包括程朱理學在內的古今經籍,仍然無有所得。 這一切的失敗,正是當時社會思想轉變的歷史趨勢在他身上的集中體現,所謂時勢造英雄也。所以,他經過靜坐,大開大悟,走出了一條“自得”的成圣之路。這就徹底地背離了程朱,開辟了一條心學之路,成為明代心學的開山祖。事實上,明初學者在如何重振儒家圣學,提高人們的道德良知的問題上是有分歧的:胡居仁繼續沿著程朱的途徑立說,強調窮理盡性至命,并教人習“四禮”。陳獻章則沿著陸學的路徑立說,強調內求自得,以挺立人的道德主體性。 即使我們繼續用“實踐”這個范疇,也應該看到,程朱有程朱的 “實踐”,陳獻章有陳獻章的 “實踐”,路子不一樣,不可混淆。關于前者,其實李申先生在書的第七、八章二程、朱熹有關章節中做了論述(也許是篇幅太大,內容太多,寫著后面的可能就忘了前面的),詳見P255、264-265、385、411-415等處,其基本內容是說程朱的實踐是格物窮理、主敬之類的,而陳獻章就就不一樣了,陳是主靜。關于主敬與主靜之不同,他本人曾有辯白: 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嘆其善學。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源,后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專提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入禪去,故少說靜,只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此是防微慮遠之道。然在學者須自量度何如,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靜方有入處,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癥藥也。[3](P157) 這就說明白沙此時強調“主靜”,主要是緣于一種現實的感受,即士子奔競于科第之途,久已迷失自我,利祿鉆營,擾攘動雜,只有靜坐稍安,捫心自問,才是轉疾起疴之良藥。就像“道問學”和“尊德學”是兩種不同的完善人格之方法一樣,“主靜”與“主敬”也有不同入手處。主靜強調身體自我的調適,凝聚精神,存養本心。主敬偏重于關系自我的順合,交相為用,格物窮理。但從根本上講,兩者的目標是一致的,相輔相成,并不矛盾。明初,朱學獨尊,居敬窮理的主張占據主導地位,理學家多偏執于下學工夫(如薛瑄等),言行酬酢流于俗泛。生活化(人倫日用)的居敬窮理工夫無形中對“主靜”派構成了貶斥和排擠,二者的張力由此加大,在理學內部自然也就產生出某種緊張,從當時的“主靜”與“主敬”之詮解、辯難即可看到這一點。白沙逢人便說“靜坐”,可以說對“主敬“派話語霸權的一種挑戰。 在陳獻章的成圣之功中,也并沒有完全否定朱熹的“主敬”方法,“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3] (P279)這說明他是承認朱熹提倡的“主敬”方法對于人們涵養心性確實曾起過一定的作用。但他反對有些人對“主敬”的理解只偏執于外在的嚴肅整齊、敬畏恐懼的一面,而忽視了心性涵養的超越的一面。在他看來,外在的嚴肅整齊是必不可少的,但內在的超越卻更為根本。真正懂得成圣之道的人,就更應該懂得心性本身就是超越的。對于理學中“靜”和“敬”兩個范疇的來龍去脈、遷延歧出、交互關系,蒙培元先生《理學范疇體系》一書中做了清晰的分析,可參閱。 陳獻章與程朱的路向不一更體現在他的主靜,反對讀書上。“靜坐”之論,包含著對當時求義理于書冊的傳統學風的否定。明初,隨著程朱理學的官學化,在士人們心目中,讀書考證、訓詁文字似乎成了為學的主旨。這種為學的路向,不但直接導致了思想領域的沉悶,而且還一步一步地淡化著安心立命、超凡入圣的為學主旨,一步步強化著為學的外在功利色彩,為學日益成為與作圣無關之事。對這種學風陳獻章十分不滿,他說: 六經,夫子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猶未免于玩物喪志。[3](P20) 即使對六經,如果僅誦其言而不能把握其精神實質,也會變成無用的糟粕,以這樣的方式做學問,將會導致玩物喪志。在他看來,外在的書本知識、生活經驗知識完全是為培養和保持德性服務的,“千卷萬卷書,全功歸在我。吾心內自得,糟粕安用那!”這些思想都與朱熹大相庭徑。朱熹主張格物窮理、博覽群書,認為各種書本中、典籍上記載著前人、圣人經歷過的事情,包含了豐富的經驗知識,對于人們格物窮理很有幫助和啟發。“一書不讀,則缺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缺了一物道理。”[5]但陳獻章認為后世讀書人受了朱熹的影響,教條式地承襲了朱熹等人讀書方法,卻丟掉了圣人的真學: 后世由圣門以學者眾矣,語忠信如圣人,鮮能之,何其與夫子之言異也?夫子之學,非后世人所謂學。后之學者,記誦而已耳,詞章而已耳,天之所以與我者,固懵然莫如也。[3](P20) 正因為后世讀書人在朱熹子的消極影響下,只知記誦和章句訓詁,使人天生的道德理性被蒙蔽了。 但是,陳獻章并不是絕對否定或反對讀書。他強調“自得”之后“讀書”,又認為“讀書”中必須“自得”。他說: 夫學貴乎自得也。自得之然后博之以典籍,則典籍之言我之言也,否則,典籍自典籍,而我自我也。[3](P879) 這就把自得放在了第一位,而把讀書放在了第二位。這就是說,在讀書中要注意以心觀書,才不至于把書讀死,才能在讀書中有“自得”。 學茍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蓋以我而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3](P20) 因此,讀書對于陳獻章來說也象“靜坐”一樣,貴于“自得”。他的成圣之道在總體上看是以“靜坐”為主,以讀書為輔的。 三、關于湛若水 李申先生把湛若水與陳獻章放在一起論述的,對湛若水“隨處體認天理”和陳湛關系的評述也多偏頗,本人在此予以訂正。 按李申先生的理解,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講按照“天的要求修養自己”,說湛若水認為天理隨處存在,心和性都是天理,并通過王陽明對湛若水的批評(支離破碎),說明湛與王不同,而“基本上堅持了程朱學派的學術立場。”(P677),這樣就把傳承陳獻章,開明代心學另一路的湛若水又劃到了程朱線上,在這樣的邏輯下,湛不但與王有異,與其師陳便“有所不同”了,所以李申先生舉了湛批評陳主靜的話來進行說明。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心學思想體系,是對陳獻章心學思想和發展,與程朱理學有異,也與王陽明形成了不同的心學發展方向。“隨處體認天理”并非是說到處都是天理,而是說人們對天理的認知,是不受時空的限制。從空間上說,“隨心、隨意、隨家、隨國、隨天下”,無處不可以認知天理;從時間上說,“隨其所寂所感時”,隨動時或靜時,無時不可以認知天理。[6] 請聽他自己的解說: 吾所謂體認者,非分未發已發,非分動靜。所謂隨處體認天理者,隨未發已發,隨動隨靜。蓋動靜皆吾心之本體,體用一源。……心之本體,其于未發已發,或動或靜,亦若是如此而已。[6] 這就是說,作為本體之心,無論在“已發”或“未發”,“動”或“靜”的狀態下,它總包含著萬物之理,體認著萬物之理。“心體物而不遺,無內外,無始終”[7] “心”對“理”的體認,既在“未發”的內在的涵養中,又在“已發”的外在的踐履中。這說明湛若水思想的重心在“心”而不在“理”,這就與程朱劃開了界線。心何以能隨處體認天理?是因為心與理在時空上具有同一性,“人心至虛,眾理咸備”[2]。心對理的體認,是一種不需外鑠的本體功能,就象鏡子,它本來就是“明瑩光照”的,不管照物或不照物,任物或來或去,它依然是那么明亮光照。[2] 黃宗羲云;“先生(湛若水)與陽明分主教事,陽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2]這是說,在明代中期的心學思想的發展過程中,湛若水和王陽明代表了心學發展的不同方向,并表明了心學內部存在著一定的理論分歧,其中王陽明的“致良知”和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這種理論分歧的集中表現。 湛若水對程朱和陸王都有所批評,他認為程朱理學的“偏于外”和王陽明心學的“偏于內”都犯有“支離”的錯誤。“曷謂支離,曰或偏則外,或偏則內,二者皆支離也。人知偏外者之支離矣,而未知偏內者之支離矣。偏外故忘本,忘本則跡;偏內故惡物,惡物則寂,二者皆支離之疚也。”[8] 即認為程朱理學以理為本,從理到心,以理壓制、束縛心,犯有“偏外”的毛病。王陽明心學以心為本,從心到理,以心代理,犯有“偏外”的毛病。二者都有片面性,都沒有很好地將心與理統一起來。所以,他提出“心無內外”、“心體萬物”的思想,把內與外、心與理、心與事有機地統一起來,把主體與客體相互聯系起來,這就是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的思想實質所在。[9](P240)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對陳獻章的思想有繼承發展,也有修正補充,但總體上看,其精神實質仍然同屬于陳獻章。也就是說,只有湛若水才得陳獻章學說的真傳,這一點也得到了陳的認可。陳獻章曾十分贊賞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在復湛若水函中說:“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3](P193)并由此認定,“江門衣缽屬之子”,還作《江門釣瀨與湛民澤收管》詩三首,并加按語云: 達磨西來,傳衣為信,江門釣臺亦病夫之衣缽也。茲以付民澤,將來有無窮之托,珍重,珍重。[3](P644) 后來,陳獻章還仿效佛教的作法,把江門風月釣臺作為衣缽贈與湛若水,湛即成為江門學派的傳人。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以陳獻章的“自然為宗”論為理論基礎的。在湛看來,天理就是自然,心能自然而然地“隨感而應”,體認天理。他說: “理只是一個理而謂之天理者,明其為自然,不由安排耳。”[10]又說: 心與事應,然后天理見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來,隨感而應耳,故事物之來,體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則天理矣。[6] 天理是自然,心包含了天地萬物,自然包括了天理,天理不在心外,故心對天理的體認是自然的、無條件地、隨時隨處的。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湛若水的作圣之功就十分推崇陳獻章的“學貴自然”。陳以“自然”之境詮解“圣”,湛認為為學之道就在于保持心性的勿忘勿助與自然: 忘助皆非心之本體也。此是圣賢心學最精密處。不容一毫人力,故先師石翁(即陳獻章)又發出自然之說。至矣!圣人之所以為圣,亦不過自然。[6] 又說: 學者下手須要理會自然工夫,不須疑其為圣人熟后而姑為他求。蓋圣學只此一個路頭,更無別個路頭。[6] 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是對陳獻章靜坐觀的繼承發展,也有修正補充,一定程度上是以“隨處體認天理”包容了靜坐;換句話說,是陳的靜坐在發展中具有了新的因素,但又是一脈相傳的。湛“隨處體認天理”對陳“靜坐”的繼承集中體現在:湛同樣以“天理”為體認對象,以“心”為體認的主體;同樣承認“心至虛”而“具萬理”,“無事而非心”,故具有體認功能;同樣承認“道通于物”、虛實參半,“體認物理”即“體認天理”;同樣把體認看作“勿忘勿助”的自然過程。[11](P301) 當湛的學生發現老師的“隨處體認天理”同老師的老師的“靜坐”不一致時,就提出了質疑,湛認為對初學者來說,只有經過長久的“靜坐”才能洞見自己的本心,因而,“靜坐”對初學者是絕對必要的。 靜坐久,隱然見吾心之體者,蓋先生為初學言之,其實何為動靜之問?心熟后,雖終日酬酢萬變,朝廷百官萬象,金革百萬之眾,造次顛沛,而吾心之本體澄然無一物,何往而不顯露耶?蓋不待靜坐而后見也……隨處體認之功連靜坐亦在內矣![12] 無事時不得不居處恭,即是靜坐也。有執事與人時,如何只要靜坐?[6] 在他看來,他的“隨處體認天理”其實就已經包含了靜坐,并把靜坐的范疇擴展了。無事時可以“靜坐”,若有事時,只要以保持主體心的虛靜,就可以以靜制動,隨時隨處應接萬物,體認天理。 參考文獻 [1]李申.中國儒教史:下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2]黃宗羲.明儒學案: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5. [3]陳獻章.陳獻章集.北京:中華書局,1985. [4]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5]朱子語類.卷15: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4. [6]甘泉文集.卷7:同治丙寅葺刻本. [7]甘泉文集.卷21:同治丙寅葺刻本. [8]甘泉文集.卷17:同治丙寅葺刻本. [9]劉興邦.陳白沙心學價值審視.[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10]甘泉文集.卷23:同治丙寅葺刻本. [11]黃明同.陳獻章評傳. [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2]甘泉文集.卷8:同治丙寅葺刻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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