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飄忽,青春遠去,年少時的青蔥往事,偶爾浮上心頭,令人百感交集。 那時,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也曾在深秋時節,相約月上柳梢,和發小一起登山,賞月。在山巔,仰望著滿天繁星,說了許多癡話,我們躊躇滿志,憧憬著未來。 又在白雪紛飛的時節,攜手同行,走了長長的四十里路,去山中趕廟會,沿途,雪花飄飄灑灑,落在我們的發梢,活脫脫“少年白頭”,惹得彼此哈哈大笑。 一晃,許多年過去了。幾度滄桑,幾番蹉跎。我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我。 發小與我生死兩茫茫,偶爾在夢中相遇,如古詩里一樣,無限惆悵與傷感。夢境依稀,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 欲買桂花同載酒,隔著漫漫時空,終究無法和他在一起。人生難得相遇相知。舊日時光一去不復返,徒然嘆息罷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每每讀到這些詩句,心中久久不能釋懷。 人到中年,宋朝詞人劉過寫下一首最蒼涼的《唐多令》,初讀就覺驚艷,再讀已是人生。尤其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這句,廣為人熟知,道盡人生況味。 唐多令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 二十年重過南樓。 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 舊江山渾是新愁。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詞人劉過,豪放派詞人之一。和辛棄疾、陸游、楊萬里等南宋文壇頂流相比,鮮為人知。 詞寫得很不錯,但被后人傳唱的并不多; 辛棄疾是他的貴人,多次接濟他,互為知己,可后人記住的是卻是辛棄疾另外一個好友陳同甫。 時運不濟,四次參加科舉,皆名落孫山。 他的一生,懷揣著亡國之痛,終其一生也沒有實現光復中原的理想。 漂泊半生,布衣終老,讓人唏噓萬分。但是,這僅是他人的看法,相反,他很狂,甚至是狂出天際。 宋廷南渡后,偏安一隅,不思進取,過著暖風熏得游人醉的日子,主和派的聲音一直就沒有斷過。 而劉過,一介布衣,無權無勢,卻多次拜謁權貴、上書朝廷,不要忘記中原,要打,要北伐,要恢復昔日之榮光。看,一位血性十足的男兒。 他很窮,拜謁權貴或者好友資助的一點銀兩,轉身就用來打酒喝,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 他筆下有一首詞,想象奇特,天馬行空,想把白樂天、蘇東坡、林和靖三位不同時代的人拉過來一起喝酒聊天、品文論詩、切磋文武藝。 可就這樣一位豪放不羈,灑脫豪邁之人,卻寫下了一首蒼涼無比的詞——《唐多令·蘆葉滿汀洲》。 僅憑結尾“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十三字,攪動無數讀者的心,寫盡了中年人的無奈。 詞有小序,記錄了寫作背景: 安遠樓小集,侑觴歌板之姬黃其姓者,乞詞于龍洲道人,為賦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時八月五日也。 侑觴(yòu shāng)歌板:侑觴,勸酒。歌板,執板唱歌。這里指的是酒宴上的歌女。 龍洲道人:詞人劉過的號。 翻譯過來就是說: 八月五日這天,詞人和柳阜之、劉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陳孟參、孟容,在武昌安遠樓聚會。 酒宴上,一位姓黃的歌女請詞人賦詩一首,于是,劉過現場即作此詞。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枯黃的蘆葦落滿水中的小洲,時值深秋,淺淺的寒水緩緩地流淌。 詞人登樓遠望,眼中只見一彎寒水和滿目破敗的蘆葦,早都沒有了生機。 一個“寒”和“滿”,既寫出了自然景物的蕭條之狀,又抒發了詞人低徊的心境。呈現出一幅暗淡的畫面,是全詞情感上的底色。 失落的心情,又逢荒涼之景,心中自然不好過。 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二十年轉瞬即逝,如今再次登臨安遠樓,柳樹下的小舟還沒有系穩,過不了幾天又要匆匆趕回家,因為過幾天就是中秋團圓之日了。 詞人從空間的遠眺轉到了時間上的追憶,虛實相間,波瀾頓起。 二十年重過南樓,讓人心底生疼,這二十年,包含無盡感慨、無奈和心酸。 二十年前,安遠樓建成不久,詞人赴京參加科舉,在這里過了一段瀟灑不羈的生活。“醉槌黃鶴樓,一擲賭百萬”是他此時生活的真實寫照。 二十年后,一心報國的他還是一襲布衣。且此時的宋廷,韓侂(tuō)胄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意欲舉兵。一旦開戰,刀劍無情,遍地哀嚎。這樣的情形怎能不悲傷呢? “過”,說明這只是短暫的停留。為下文埋下伏筆。 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未穩”緊承上文的“過”字,點明此行行色匆匆也。 “又”很是巧妙:光陰催人的無奈、遲暮之年的感慨、無力改變時局的嘆息皆在其中。 曾幾何時,以為人生盡在手中掌握,回過頭來才發現,時間主宰了你我的人生。 黃鶴斷磯頭,故人今在否?舊江山渾是新愁。黃鶴磯頭已殘破不堪,不知我的那些老朋友如今還在嗎?江山還是那個江山,可蒼涼異常,又無故平添了無盡的新愁。 下闋純粹抒情。都是從上闋的“重過”二字生發。 “斷”字給讀者一種山河破敗之感,很是凄涼。 設問手法很是巧妙,“在否”,在嗎?詞人擔憂老友的安危。為何有此一問?只因“舊江山渾是新愁”,這句是全詞的重筆所在。 僅僅是悲秋嗎?僅僅是感嘆年邁嗎?僅僅是懷人嗎?那就太小看詞人了。 詞人擔憂的是韓侂胄輕舉妄動的對敵策略;是對貪圖享樂的南宋朝廷的痛恨;是對時局不利百姓的悲痛;更是自己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的自責。 舊愁疊加新愁,又是“渾是”,分量很重。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想要買一束桂花,帶著一壇美酒,去水中逍遙一番,可卻沒有了少年那灑脫之意氣。 這是全詞最為出彩的一句,是全詞的精華和高潮之所在。 “欲”說明詞人有游賞意愿,可緊接一個“不似”,否定態度。 時光催人老、仕途未達成、山河已破碎,頓時充斥在詞人的心胸。 似乎聽到他說:“我已年邁,不中用啦,一輩子想著光復中原,可到頭來,啥也不是”。 所以,即使買上桂花,帶上好酒,早已物是人非,沒有了昔日之心境。 詞很美,雖然總體的情感基調很暗淡,甚至很是蒼涼,可讀后也能感受到青春之美好,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想和追憶。這不就是當下中年人僅存的一點溫暖嗎? 只因,當下中年人被時代的洪流裹挾,早都沒有了年少時的萬丈豪情,……。 迎接我們的大抵就是一句“終不似,少年游”。 —君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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