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文/聶建民 2023年初春,南京博物院“近現代名家書畫珍品特展”上,徐悲鴻的《立馬圖》、潘天壽的《佛壽無量圖》、呂鳳子的《仕女圖》等四十余幅珍品前,觀眾流連忘返。這些價值連城的作品,都指向同一個名字:徐伯璞。這個曾幾乎被歷史塵埃遮蔽的名字,卻承載著一段跨越世紀的壯闊傳奇——他是烽火中冒死守護《四庫全書》和曲阜文物的“文化衛士”,是與徐悲鴻、傅抱石等大師惺惺相惜的書畫家,更是將畢生珍藏悉數無償捐獻國家的赤子。他以一個世紀的生命軌跡,刻畫出中國文化守護與傳承的不朽豐碑。 (一)汶水少年:家國情懷的筆墨啟蒙 1901年隆冬,山東肥城老城,徐伯璞誕生于一個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父親徐宗海是當地頗負盛名的私塾先生,母親劉氏則精于刺繡,家中珍藏的《芥子園畫譜》成為他最早的藝術啟蒙。在縣立(肥城城關小學)小學時,這個聰慧少年已展露非凡的書畫天賦。晚年自述中“每逢春節前,即為人書寫對聯,至除夕之夜,尚有登門求字者”的場景,生動勾勒出少年徐伯璞在鄉鄰間的才名。其侄孫徐明回憶道:“伯祖父寫字時總要墊三層宣紙,說這樣才能力透紙背,他練字的廢紙堆起來比人還高。”這些廢紙堆砌的,正是他日后扛起文化重擔的堅實根基。 1920年考入濟南省立第一中學,青年徐伯璞的世界豁然開朗。大布政司街的“聚文齋”書店成為他的精神家園,他常省下飯錢購買《新青年》等進步刊物,如饑似渴地汲取新思想。美術教師于明信慧眼識珠,引薦他結識寓居濟南的畫家松年,使其藝術視野大為拓展。千佛山下,他與同學徹夜長談救國之道,當晨光初現時,他在本子上鄭重寫下“以文化喚醒國民”的誓言——這不僅是一個青年的抱負,更成為貫穿其一生的精神坐標。 1925年“五卅慘案”爆發,作為學生會主席的徐伯璞帶領同學走上濟南街頭。西門大街的演講臺上,清瘦的他聲音嘶啞卻字字鏗鏘:“今日之中國,需要的不只是筆墨,更是熱血!”軍警的棍棒將他擊倒在地,他仍緊攥著被鮮血浸透的標語。這段經歷如同淬火,讓他深刻領悟到文化救國的沉重分量——它需要熱血,更需要堅如磐石的信念和百折不回的勇氣。 (二)烽火文心:危境中的文化守護 1931年“九一八事變”的炮火撕裂了徐伯璞的求學夢。東京寓所內,他含淚燒毀課堂筆記,在灰燼上寫下杜詩“國破山河在”。次年歸國,他的行李箱夾層藏著日本出版的《支那文化史》,扉頁上蠅頭小楷批注:“知己知彼,文化抗戰。”——這短短八字,折射出他在民族危亡之際對文化力量的清醒認知與深沉寄托。 1934年擔任山東省教育廳督學,徐伯璞創造性地將抗日救亡融入美術教育。現存山東檔案館的《1935年全省中小學美術展評報告》中,他特別表彰了以傳統楊柳青年畫形式表現抗戰題材的創新之作。老同事王祝晨回憶:“徐督學總說,美術不是消遣,是刺向敵人的匕首。”他將畫筆化作武器,在民眾心靈深處構筑起無形的抗戰長城。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徐伯璞率三百余名山東青年學生徒步轉移。行至河南商丘突遇敵機轟炸,他臨危不亂,指揮師生在麥田鋪出巨幅白布標語“此乃學校”。夜間宿營,這位曾經的富家少爺與學生擠在草垛里,將唯一的毛毯蓋在生病學生身上。學生李廣田在《引力》中深情寫道:“徐校長教會我們,文化人的脊梁要比槍桿更硬。”這脊梁,正是文化在危難中賴以存續的支柱。 抗戰勝利后,西遷貴陽的杭州文瀾閣《四庫全書》36278冊亟待歸浙。時任教育部文博事業主管的徐伯璞以全家性命作保,親率五輛汽車押運國寶。時局動蕩,匪患橫行,路途艱險,權貴掣肘。他一路披荊斬棘:與土匪激戰周旋,在難民潮中艱難前行,風塵染病卻缺醫少藥。行至浙江,車主因包車費用耗盡而罷運。公款已空,徐伯璞毅然褪下夫人手上的戒指相抵,方得繼續前行。抵達杭州時,徐家衣衫襤褸、身無分文,而36278冊《四庫全書》卻毫發無損——這枚戒指置換的,是中華文脈在亂世中的安然無恙。 1940年曲阜護寶行動,徐伯璞的智慧令人嘆服。面對日寇覬覦的孔府珍寶,他將《玉虹樓法帖》刻石巧妙偽裝成普通建筑石料;沉碑于魚塘,其它文物則藏于肥城老城牛山、儀陽空杏寺、湖屯陶山等山區的山洞中,更在不同位置精心插上三種蘆葦作為密碼標記。參與護寶的孔子七十七代孫孔德成感佩道:“徐科長護的不僅是石頭,是千年文脈。”這些蘆葦標記,成為中華文明在血火中隱秘而倔強的生命符號。 (三)巴山薪傳:烽煙里的藝術星火(1943-1949) 1943年重慶青木關,國立劇專的油燈常燃至天明。徐伯璞在此創造了戰時藝術教育的奇跡——“帳篷教室”:以軍毯圍成臨時畫室,邀請傅抱石教授山水,陳之佛傳授工筆。學生劉藝斯回憶:“徐校長辦公室的門永遠開著,餓了的同學總能在他抽屜里找到半塊鍋盔。”那扇永不關閉的門,為戰亂中的藝術種子提供了避風的港灣。 他與藝術大師的交游,充滿了赤誠與溫情。徐悲鴻常攜剛出爐的面包來訪,兩人就著粗茶論道中西繪畫直至深夜;傅抱石作畫時,他總默默在旁研墨,笑稱此為“偷師”良機;呂鳳子贈其心血之作《羅漢圖》,他則以珍藏端硯回贈,兩人相視一笑的默契被傳為“金石之交”。這些交往超越了普通的友情,是在國難深重之時,藝術家們彼此砥礪、守護精神火種的同道之誼。 1945年,其《寒江獨釣圖》在重慶畫展引起轟動。鮮為人知的是,為捕捉嘉陵江的神韻,徐伯璞連續半月黎明即至江邊寫生,一次甚至險些被激流卷走。老舍在展評中動情寫道:“徐先生的釣竿,釣的是抗戰文人的風骨。”這釣竿垂綸的寒江,映照的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在至暗時刻的孤傲與堅守。 (四)丹青晚晴:守護與傳承的世紀回響 新中國成立初期,徐伯璞投身蘇州虎丘塔維修。他首創“層層剝離”工作法,當千年珍寶越窯青瓷蓮花碗重現天日時,他堅持跪地清理,告誡助手:“對古物要有敬畏之心。”他常喃喃自語:“文物修復不是修修補補,是在和時間對話。”這份敬畏,是對歷史的虔誠,也是對文化傳承的莊重承諾。 1982年個人畫展上的《墨荷圖》,蘊藏著特殊歲月的風骨。“文革”期間下放農場,他偷偷以樹枝在泥地上勾勒荷花,慰藉心靈:“荷花出淤泥不染,是知識分子的本分。”平反后,這些深植于苦難記憶中的意象,化作宣紙上淋漓的水墨,綻放出歷經劫波而不改其志的精神氣節。 1984年,徐伯璞將畢生珍藏的百余件名家書畫無償捐贈國家。儀式前夜,他通宵未眠,輕撫每一件作品如與老友作別。徐悲鴻《柳鵲圖》的裝裱邊緣,還留著他當年在戰時用鋼筆細心補描的痕跡。移交時,他鄭重叮囑館長:“這些畫經歷過戰爭,要輕拿輕放。”這輕拿輕放的,是浸染了烽火硝煙的藝術珍品,更是一代文化守護者托付的千斤重擔。 (五)璞玉永光:暗夜里的守燈人 步入期頤之年,徐伯璞仍保持著清晨練字的習慣。他的書桌宛如一部微縮的世紀史詩:抗戰時期的銅墨盒、傅抱石相贈的狼毫筆、曲阜護寶行動中攜帶的指南針——這三件物品,無聲訴說著他作為護寶者、藝術家、傳承人的三重生命軌跡。 2003年冬日,102歲的徐伯璞在完成《泰山松云圖》最后一筆后,安然辭世。家人整理遺物時,于其枕下發現一張發黃的紙條,上面是他用生命寫就的箴言:“文化人的使命,就是做暗夜里的守燈人。”這微光,曾照亮國寶穿越烽火的歸途,也映照著藝術星火在寒夜中的不滅傳承。 如今,南京博物院展廳內,徐伯璞捐贈的書畫前人流如織。他手植的銀杏早已亭亭如蓋,金黃的落葉年復一年,仿佛仍在訴說那一個世紀的堅守。從冒死護寶的勇士到藝術薪火的傳遞者,徐伯璞用生命詮釋了文化守護的真諦——那不僅是保存物質的載體,更是點燃精神的光焰,是讓文脈在無聲處奔涌向前的深沉力量。誠如他在自傳扉頁所銘刻的讖語:“吾生有涯,而文脈無涯。”徐伯璞已逝,然其守護的文明之光,早已融入民族血脈,化作那無涯文脈中,一盞永恒不滅的燈。 ![]() ![]() ![]() 聶建民,中學高級教師,地方文化愛好者。喜歡讀書,熱愛寫作。現任肥城市墨韻詩書畫研究院院長,濟南穎禾文化交流中心秘書長。聯系電話13853829591。 ![]() ![]() 花非花,一個與文字為知己的女子。喜歡詩和遠方,喜歡文學并熱烈的追求著詩一樣的人生。 莫言性格多乖張,只把詩詞當故鄉。 ![]() 本期編輯:馬立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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