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湖州大麻鄉氤氳著濕熱蒸汽的作坊里,繅絲女工們在案前勞作:她們的手指在翻騰的熱水中靈巧地撥弄、抽拉,指尖被燙得泛紅,指甲邊緣因長期磨損而薄脆、參差不齊,甚至剝落。水珠順著那微微彎曲、關節粗大的手指不斷滴落——這雙手,像剛從滾水里撈起的樹根,蒼白而堅韌,在翻飛的蠶絲與蒸騰的水霧間,無聲訴說著千遍重復的辛勞。 作坊主費老板的聲音斷斷續續: “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婦人……工資不高……抽空來幫工賺點錢……現在的年輕人誰愿干這個?冬天更難,雙手都凍爛了……也許,還能再撐個一二十年吧……” 那是一雙黢黑、干癟,骨節嶙峋如枯枝雞爪的手。 烈日當空,樓下翻垃圾桶的矮小老婦人又來了。蒸騰的熱浪裹挾著垃圾的腐臭。她既未戴口罩,也沒戴手套,毫無防護。那雙手直接插進混雜著腐爛物、餿臭湯汁與蠅蟲的垃圾堆里。指甲縫嵌滿黑泥,手背布滿劃痕和暴曬下的干裂口子,汗水混著污漬在裂口處凝成泥漿。掌心粗糙如砂紙,指關節結著厚厚的暗繭。在令人窒息的酷熱與惡臭中,這雙傷痕累累的手異常熟練地翻檢著滾燙的廢棄物,沉默而固執,在污穢的廢墟里翻找著生存的微光。 我坐在窗前,開著空調也不覺涼快。隔著窗玻璃與樓層,那垃圾的惡臭仿佛仍能鉆入鼻腔。不知她是如何忍受下來的。 鄰居說,鄰近幾片小區都是她的“轄區”,翻揀垃圾,是她的“工作”…… ![]() 七八十歲的人了,照理該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可我的老母親,一刻都不愿閑下。這雙手曾浸在刺骨冰水里浣洗全家衣衫,曾在灼熱灶火前翻炒無數日夜的飯菜,曾緊握沉重鋤頭在田壟間開墾生活的希望。如今,歲月壓彎了她的腰,卻未能磨滅這雙手的本能——它依然固執地、帶著微顫,卻穩穩攥緊鋤頭把,一下下砸向板結的土地,翻開濕潤的泥土;或是彎下身子,在菜畦里,一下下拔除雜草,點下種子,間著秧苗。新鮮的泥土和植物的汁液,深深嵌進那些縱橫交錯的紋路與厚厚的繭皮里,仿佛是她一生辛勞鐫刻下的、永不褪色的勛章。 “莊稼熟總要收……地里草總要除……理好的菜園總要種點什么……人活著,總要干活……” “這是誰定的規矩?”我問。 “我!” 我無話可說了…… 就是這一雙雙手啊! 它們沒有脂粉的香氣,不沾珠寶的光華,卻在風霜雨雪、水火磨礪中,刻下生存最深刻的年輪,沉淀生命最本真的力量。這雙手,是滾燙絲湯里翻飛的蒼白精靈,是烈日廢墟中翻找微光的枯枝,是菜畦間不倦耕耘的犁與播種的指。它們或許蒼老、粗糙、布滿傷痕,卻從未停止創造,從未放棄托舉。它們連接著最樸實的土地,操持著最瑣碎的生活,承載著最厚重的歲月。這,就是千千萬萬勞動人民的手——是大地最沉默的筆,書寫人間最堅韌的詩行;是生活最堅實的錨,穩穩將平凡的日子,系在溫飽與希望的岸上。 它們本身,便是這人間最堅韌、最動人的圖騰。 ![]() 作家簡介 馮江紅,浙江義烏人,1969年出生,中學語文高級教師,義烏作協會員,義烏詩詞楹聯協會會員,義烏佛堂作協、赤岸作協理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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