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從“仇討”到“膺懲”：日本復仇文化咋越變越畸形？ | 循跡曉講

和中國的先秦時代一樣，日本人早期的復仇觀念也是非常樸素的，那就是血債血償。日本記錄在案的復仇故事里，最早的一件能追溯到第一任天皇，也就是神武天皇那時候。在神武天皇構建大和王權，討伐周圍政權的時候，他的兄長被久米國的人射殺，神武天皇在歌謠里將喪兄之痛比作山椒的辛辣，勉勵自己和部下努力奮戰報仇，最終率兵剿滅久米國，建立了萬世一系的大和王權。

而等到中國的文化傳入日本后，受儒家文化影響，日本對于復仇也有了一種崇拜色彩，現在日文里也有完整保留復仇兩個字的漢字寫法。而那個時期最有名的就是《日本書紀》中記載的眉輪王為父報仇的故事。

話說，這個眉輪王他爹本來是仁德天皇的皇子，但是被自己的侄子安康天皇殺了，安康天皇不僅殺自己叔，還把自己的嬸嬸納入后宮，眉輪王也成了他的養子。結果在眉輪王7歲的時候，他無意中從談話里聽到了真相，得知養父原來是自己的殺父仇人，立刻氣血上頭，提著刀進宮，趁著安康天皇熟睡一刀把他的首級剁了下來。后來安康天皇的弟弟繼位，稱雄略天皇。在繼位后，雄略天皇還專門把眉輪王找來問，你小小年紀殺天皇圖什么？結果眉輪王理直氣壯回了一句話，“臣元不求天位，唯報父仇而已”，我不謀天皇這個位置，就是為了報殺父之仇。即使有這么句話，雄略天皇還是擔心眉輪王對他不利，決定給他一家端了。眉輪王和他的兄弟躲到了円大臣府中尋求庇護。雄略天皇派使者去要人，被円大臣斷然拒絕，天皇勃然大怒之下派兵包圍了府邸，想逼著円大臣就范。結果人家不卑不亢，還用論語里的“三軍可奪其帥，匹夫不可奪其志”回懟天皇，最后氣急敗壞的天皇一把火燒干凈了院子，円大臣一家連帶著來避難的眉輪王兄弟一個活口沒留下。

到這，整個復仇故事還沒完，雄略天皇這人跟他哥一樣心狠手辣，即使當了天皇，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也沒少殺自己的兄弟，其中他一個堂弟忍齒王，就是被他懷疑要奪權篡位，在打獵的時候一箭射死，而且毀尸滅跡。結果忍齒王的兩個兒子聽到風聲，躲到了民間。結果過了幾年雄略天皇去世，繼承人也早夭，天皇位置總得有人當，這時候就有人找回了忍齒王的兩個兒子，讓小兒子繼承皇位，也就是顯宗天皇。新天皇一繼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掘了殺父仇人雄略天皇的墓泄憤，引用的就是《禮記》里“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說法。結果這時候就有人站出來勸他，盡管這報仇是天經地義，但畢竟天皇是天下共主，而且人和你好歹也是挺近的親戚，就這么明目張膽給人一個天皇的墓揚了容易引發動蕩，最終搞了個折中方案，沒掘人墓，把墓旁邊的地給挖了個大坑作為替代。

從這事也能看出來，起碼在《日本書紀》寫成的時候，日本已經在復仇這個觀念上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覺得報殺父之仇乃是無上正義。甚至，為了保護這份正義，把天皇殺了，甚至揚了人家的墓都能算正當行為。這掘墓報仇的行為，也和中國春秋時期伍子胥掘墓鞭尸的事有相似之處。

除了受中國的儒家文化影響，日本人的仇恨觀念也受本土文化影響很深。在日本本土的神道文化中，被他人殺害的人靈魂無法被自然超度，只能被算為怨靈，怨靈留在世間就會想轍來為自己報仇。類似的文化在中國民間也有，但很有意思的是，中國民間傳說里的冤魂怨靈往往是分對象的，專找有仇的整，日本文化中怨靈報仇是不分對象的，什么天災人禍都是怨靈搞的。像是日本平城天皇在位的時候，就懷疑他弟弟伊予親王謀反，把人囚禁在寺里。后來伊予親王與其母服毒自盡，隨后京城頻頻天氣異常，而且瘟疫橫行，給當時的平城天皇嚇得不輕，認為是伊予親王的怨靈作祟，連忙讓各大寺廟連夜念經祈福，平息亡靈怒火。

在日本文化中，怨靈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極大的仇恨無處發泄，這些情緒會在人活著的時候就形成生靈，脫離人的軀殼獨立出來作惡。像是日本古代知名的小說《源氏物語》里，就提到了六條夫人御息所，因為得不到光源氏的愛，由嫉妒產生的仇恨最終演化成了生靈，直接出竅弄死了光源氏的相好葵夫人。

既然仇恨如此可怕，那復仇這項發泄口也自然有了合理性。在本土文化和外來儒家文化共同推動下，日本文化上開始極度崇拜復仇這個意象。等到了源平合戰，武士們把持了政權以后，好勇斗狠的武家自然也崇拜復仇。武士不僅崇拜復仇，甚至常常將復仇作為理由，彰顯自己武勇忠義。以至于復仇的寫法都變了，在鐮倉幕府之前，日文里復仇的寫法就是漢字的“復仇”，到后面就變成了“仇討”，引申含義就是我要討伐仇人。再往后更直白了，仇都不寫了，復仇的日文漢字就寫成“敵討”了，復仇就是我討伐敵人的理由。

因為武士對復仇的進一步崇拜，由此衍生出諸多事件，這里面最有名的一件，就是曾我兄弟復仇的故事。事情起于豪族伊東祐親，他和堂弟工藤祐經在家族的領土所有權上有很大爭議，后來伊東祐親用各種手段從自己堂弟手上強行奪走了領地，招致了工藤祐經的不滿。在一次打獵上，工藤祐經打算一箭射死伊東祐親，結果失了準頭，一箭射死了伊東祐親的長子河津祐泰，讓伊東祐親逃過一劫。后來在源平合戰里，工藤祐經跟著源氏立了功，成了將軍源賴朝的心腹近臣，最終奪回了自己的領地。但當年那一箭可埋下了禍根，河津祐泰死后，他的老婆帶著倆孩子改嫁曾我家，這兩個孩子也就跟著姓了曾我。而曾我兩兄弟打小就立志報一箭之仇，打算手刃殺父仇人。

工藤祐經并不知道自己腦袋被倆晚輩盯上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么倆兄弟。陰差陽錯之下，他還在一處神社里見過兄弟里的弟弟，甚至挺看好人家，賜給他一柄短刀。曾我兄弟為了防止自己的暗殺計劃泄露，甚至每次見面都專門選在一處瀑布旁邊，借助瀑布的響聲掩蓋自己的聲音。最終，兄弟倆趁著源賴朝帶一干近臣在富士山下打獵的時候，潛入工藤祐經住處，用他當年送出去的刀，一刀刺死了他自己。然而，刺殺引發的動靜還是引來了一干護衛，在層層保衛之下，哥哥在斬殺十人之后英勇戰死，弟弟想一不做二不休連源賴朝一起殺了，結果被源賴朝的貼身侍衛拿下。

本來，源賴朝還挺同情二人為父報仇的心情，但無奈工藤祐經的勢力不小，在他的親族要求下，弟弟還是被斬首示眾。后來，兄弟倆的復仇故事被人寫成了《曾我物語》，這也是第一部日本完全以復仇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從此之后，日本的各種文藝創作，從歌謠舞曲，到詩文小說，都開始有專門歌頌復仇為主題的作品出現。后世談論起日本武士的復仇，尤其是所謂的仇討，第一個談的必定是曾我兄弟復仇。

盡管曾我兄弟為武士樹立了一個復仇的榜樣，后世武士也大多都踐行此道，在主公或者長輩被人遭遇不測后依然堅持為其復仇。但從現實來看，武士為他人復仇的事，也就是在和平時期，有一定的秩序之下，大家沒那么常打仗了，這才有這種比較純粹的復仇。真的進入亂世，反而武士都不講復仇了，什么仇家不仇家的，在亂世里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

比較有名的，鐮倉幕府晚期，在后醍醐天皇的號召下，各地起兵征討幕府，新田義貞帶兵率先攻入鐮倉，幕府就此覆滅。執權北條高時一家被殺，只有高時的兒子北條時行逃出生天。結果到后面南北朝的時候，北條時行還加入了南朝，為當年反北條的后醍醐天皇效力，和當年一起攻破鐮倉的新田義貞并肩作戰。這都不是殺父之仇，這是滅族之仇。但沒轍，形勢比人強，總得有條活路。比北條時行更有意思的，就是戰國時代的藤堂高虎。

這哥們前后有過11名主君，跳槽的頻繁程度堪稱武士之最，而且他換陣營一點心理障礙沒有，最早他給淺井長政打仗，后來淺井家被織田信長消滅。如果按真正武士的作風，就應該給主公報仇，想轍宰了織田信長才對，結果藤堂高虎幾經輾轉，反而投到了織田信長門下當家臣。織田信長死后又跟隨豐臣秀吉的弟弟豐臣秀長，后來被豐臣秀吉賞識，拉到了自己門下。豐臣死后這哥們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又和德川家康交好，后來德川家康奪取豐臣天下的關原之戰，大阪夏之陣和冬之陣里，藤堂高虎都為德川家康一馬當先，屢建功績。在戰場上打自己的前老板家毫無心理壓力。仔細一數，戰國三杰，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他全效力過。為此，藤堂高虎也沒少挨人鄙視，他自己倒也有一套說辭，認為武士就應該在戰前先明確立場，在戰場上再為自己的立場拼命。甚至有言，如果武士一輩子沒服侍過七個主君，根本不配稱為武士。

而就在日本長年的戰亂結束，江戶幕府帶來了長久的和平后，日本文化又開始崇拜復仇，整個社會從上到下都對復仇持一種正面態度。江戶幕府甚至專門有公儀御賬，其實就是一本有關復仇的登記冊，上至領主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你向幕府申請登記在上面了，就能合法地進行復仇決斗。有的大名甚至把復仇的義務寫進自己領地的法條里。像大大名伊達家，就規定，父母子女之間互相有復仇的義務。不僅子女要為父母復仇，子女遭遇不測，父母也要為其復仇。在各方勢力的推動下，復仇被推到了一個新高度。

在江戶時代，發生了兩次震驚日本的復仇事件，第一件被稱為鍵屋之辻決斗事件，當時岡山藩的藩主池田忠雄手下有個跟班，其實就是男寵，名叫渡邊源太夫。結果，他同時也被岡山藩的藩士河合又五郎看上了，又五郎求愛不成，惱羞成怒就砍死了源太夫。闖禍以后，又五郎又脫離岡山藩，投奔江戶幕府當了個旗本武士。池田忠雄找幕府要引渡又五郎，江戶幕府在處理這種外藩事務的時候有個“喧嘩兩成敗”原則，其實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池田家被命令從岡山藩遷走，而又五郎則被趕出幕府。本來這事應該到此為止，但是死者源太夫的哥哥渡邊數馬不干，帶著人在鍵屋之辻埋伏又五郎，雙方對砍了五個小時，最終又五郎被渡邊數馬砍死。很有意思的事，在這事里，藤堂高虎的后人也有出馬，藤堂家為渡邊數馬提供了又五郎的行蹤，助他復仇，也算在這方面討回了點名聲。事后渡邊數馬等人也沒被清算，被池田家領走繼續當武士。

而第二件復仇鬧得更大，直接鬧到了幕府將軍這。當時江戶幕府將軍德川綱吉要宴請朝廷派來的使者，結果負責招待的大名淺野內匠頭，被幕府直屬的旗本吉良上野介，故意刁難侮辱。最后，淺野惱羞成怒，在江戶城的走廊里直接拔刀劃傷了吉良。這一鬧讓將軍綱吉非常沒面子，當場要求淺野切腹，并且直接撤銷了他的家名，收回全部封地。但幕府這次卻沒遵守“喧嘩兩成敗”原則，對吉良沒做任何處罰，這招致了淺野手下武士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