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夕陽 文/楊登堂 六十歲生日那天,我把辦公室的彝文典籍摞進紙箱時,指腹蹭過泛黃紙頁上的朱砂批注,忽然想起剛接觸彝學的那個清晨。彼時我還是縣組織部的年輕干事,在倉庫角落發現一捆蒙塵的《西南彝志》抄本,老部長長拍著我的肩說“這是彝家的根,沒人拾就斷了”,這話像顆種子,在我心里埋了四十年,直到退休那天終于破土——我對著鏡子理了理衣領,告訴自己:楊登堂,你的“新上班路”,從今天開始。 退休第一年,我把家里的書房改成了“彝學小館”。書架從地面頂到天花板,左邊碼著田野調查筆記,右邊堆著彝文古籍復印件,中間的書桌永遠攤著三樣東西:放大鏡、彝漢詞典、沒寫完的研究手稿。老伴總笑我“比上班還忙”,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整理資料,深夜還在臺燈下核對彝語諺語的出處。有次她端來熱牛奶,見我對著一張模糊的彝文碑拓發呆,便輕聲說“別熬壞了”,我指著拓片上的“祖靈”二字,像個孩子般興奮:“你看,這字的筆畫和《爨寶子碑》有淵源,說不定能補全彝漢文字交流的斷代史!”那天我們聊到后半夜,窗外的月光灑在書頁上,我忽然覺得,退休不是人生的收尾,而是把四十年積累的熱愛,真正鋪展開來的開始。 田野調查是彝學研究的根,這是我從年輕時就認準的理。退休十二年里,我跑遍了云南、四川、貴州的二十多個彝族聚居地,最遠的一次,坐著顛簸的鄉村客車去涼山美姑縣,山路繞得人頭暈,下車時腿都麻了,卻在見到村口老畢摩(彝族傳統文化傳承人)的那一刻忘了疲憊。老畢摩握著我的手,用彝語說“現在年輕人都往外走,你這老同志還來尋我們的老東西”,說著就從木箱里取出傳家的彝文經卷,一頁頁翻給我看。我蹲在火塘邊,一邊用相機拍下經卷內容,一邊聽老畢摩講其中的故事,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把我們的影子映在土墻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謂“研究”,從來不是隔著書本的猜測,而是貼著土地的傾聽,是把彝家人藏在故事里的智慧,一點點打撈出來,記下來。 十二年里,我整理出的彝學資料堆滿了整個書房:有二十多萬字的《彝族民間故事集》,收錄了從老人口中聽來的神話、傳說、寓言;有厚厚的《彝語方言詞匯對照表》,標注了不同地區彝語的發音差異和演變軌跡;還有數十張手繪的彝族傳統服飾圖譜,每一道花紋的寓意都經過反復核對。最讓我驕傲的,是去年完成的《彝族祖靈信仰研究》,為了寫這本書,我先后走訪了十五位老畢摩,記錄下他們主持的三十多場祖靈祭祀儀式,光是錄音整理就用了整整八個月。書稿完成那天,我把厚厚的打印稿攤在書桌上,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紙頁上,我用手輕輕撫摸著那些文字,忽然想起退休時有人問我“都退休了,還折騰這些干啥”,當時我沒回答,現在卻有了答案:這些不是“折騰”,是責任,是一個和彝學打了四十年交道的人,不想讓那些珍貴的文化遺產,在時光里慢慢消失。我想把這些東西留下來,留給后來的人,讓他們知道,彝族文化里,藏著這么多值得珍視的寶貝。 如今我七十二歲,頭發早已花白,眼睛也不如從前清亮,看書時需要戴兩副眼鏡,可每次翻開那些研究資料,心里還是會像年輕時一樣激動。上個月,縣行政年輕人來家里拜訪,想把我整理的資料數字化,方便更多人查閱,我把他們領到書房,看著他們小心翼翼地給每一份手稿拍照、掃描,忽然覺得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年老部長把《西南彝志》抄本交給我,是把“傳承”的擔子遞到了我手里;現在我把這些資料交給年輕人,是把這副擔子,又遞了下去。 傍晚時分,我喜歡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夕陽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老伴會端來一杯熱茶,坐在我身邊,我們偶爾會聊起年輕時的事,聊起這些年跑田野的經歷,聊起那些在火塘邊聽來的故事。有人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可我卻覺得,夕陽不是結束,而是另一種開始——就像我,退休前在崗位上盡職盡責,是為生活奔波;退休后投身彝學研究,是為熱愛堅守,為傳承盡力。這十二年,我沒有虛度,沒有讓退休后的日子變得蒼白無聊,反而讓“夕陽”的時光,發出了屬于自己的光和熱。 夕陽落下,會有月亮升起;月亮落下,會有太陽再升起來。而那些藏在文化里的智慧,那些刻在民族血脈里的記憶,只要有人愿意去傾聽、去記錄、去傳承,就永遠不會消失。我想,這就是我退休十二年,一直在做的事,也是我對“夕陽”最好的贊頌——不是感嘆時光的流逝,而是用行動證明,無論人生走到哪個階段,只要心中有熱愛,有責任,就能讓每一段時光,都活得有意義,有價值,都能像夕陽一樣,在落幕前,留下最溫暖、最明亮的光芒。明亮的光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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