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意插寫了幾個笑話,主要集中第54回和第75回,分別由賈母、鳳姐、賈政、賈赦說了四個笑話。第54回元宵夜的晚上眾人擊鼓傳梅,花若到誰手中住了,飲酒一杯,并說個笑話。第一次傳梅至賈母手中時鼓聲停了,第二次擊鼓傳梅,梅花落在鳳姐手中。賈母和鳳姐說的兩個笑話是: 巧嘴媳婦 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里孝順,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么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里來燒了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云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圣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里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 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扌干)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這本人原是聾子。 一家子一個人最怕老婆的。這個怕老婆的人從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買東西,便遇見了幾個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來家賠罪。他老婆正洗腳,說:“既是這樣,你替我舔舔就饒你。”這男人只得給他舔,未免惡心要吐。他老婆便惱了, 要打,說:“你這樣輕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說:“并不是奶奶的腳臟。只因昨晚吃多了黃酒, 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 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 每個笑話應是相對完整的小故事。《紅樓夢》中另還有兩個未說完的笑話:一是第54回元宵夜那次,鳳姐先說了笑話的開頭,因被眾人懷疑她“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可能自覺不妥只好匆忙了結而又說起《聾子放炮仗》笑話;第二個是第76回中秋夜尤氏學說笑話,只說了:“一家子養了四個兒子:大兒子只一個眼睛,二兒子只一個耳朵,三兒子只一個鼻子眼,四兒子倒都齊全,偏又是個啞叭”幾句,只見賈母似有睡去之態,未再往下說。這兩個笑話有頭無尾,難以分析,故在此不論。此外,笑話還應具一定的流傳性功能,不是隨意編造的,而書中有兩個臨時編造的“笑話”:第19回寶玉怕黛玉睡出病來,編了個“小耗子偷香芋”的笑話;八十回后的第117回邢大舅巧妙地利用“假墻”諧音“賈薔”,編了個拿賈薔尋開心的“笑話”。這兩個笑話只是臨時編造“歪派”尋開心的性質,故亦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對時對景 這四個笑話均有很高的藝術效果,不僅體現了說笑者的性格特征,笑話的針對性也很強。正如元宵夜鳳姐提議趁著女先兒在此,來個“春喜上眉梢”(擊鼓傳梅的雅稱)的令時,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后來,薛姨媽在聽完賈母的《巧嘴媳婦》笑話后也說:“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這里的“對時”和“對景”就是說,笑話應具有很強的針對性,不是隨意擷取一個能令人發笑的小故事而敷衍了事。 兩次說笑話活動均有獨特的安排。元宵夜說笑話時在場有近二十人,絕大多數是女性,尤其是婆子媳婦,中秋夜說笑話時除了賈母外,其余八位清一色均為男性,這種具有一定對比性,顯然不是作者隨意安排。而且兩次活動由賈母安排就座,對座次也有較明白的交代,顯得莊重其事。中秋賞月擊鼓傳花時有三次分別落在賈寶玉、賈蘭和賈環手中,只讓他們寫詩了事,并沒說笑話。為什么安排賈母、鳳姐、賈政和賈赦來說這四個笑話,而不是其他人?這也是曹雪芹的的巧妙安排,因為這樣笑話的內容才與說笑者的性格和身份相稱。我們先來看看這四個笑話是如何“對時對景”的。 首先,笑話中所述的時間或人物與講笑話時的情形相合。鳳姐的笑話講述的是過正月半元宵節放炮仗的事,因此這個笑話聽完后鳳姐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又說得眾人笑的前仰後合,賈母也吩咐道:“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賈政的笑話是說八月十五過中秋吃月餅的故事,與講笑話時的中秋夜相應。元宵夜參與擊鼓傳梅的大多為婆子、媳婦,有賈母、王夫人、邢夫人、鳳姐、李紈、薛姨媽、李嬸、賈蓉之妻、尤氏、婁氏,占一半有余,而男士只得四位。賈母的笑話是說十個媳婦的事,正相對應。此外,這兩次都是賈府“一家子”聚會(其中有幾位是賈家親戚),而四個笑話中除了《聾子放炮仗》外,均點明“一家子”,亦屬“對景”。 鳳姐原先想說的笑話是:“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 扔 喲,真好熱鬧!”,則在時間、人物上與說笑話時的場景更對景了。 其次,為了博得笑話的喜劇效果,有的笑話在內容上暗中有被揶揄的對象。“吃猴兒尿”的笑話是針對鳳姐的,眾所周知鳳姐是“巧嘴媳婦”,大家也聽得明白。鳳姐聽完后深知被賈母揶揄了一下,故意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于是 仁 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里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這樣就錦上添花,增加氣氛,再博大家一笑,也使老祖宗更加開心。鳳姐一番自貶的話反映了鳳姐的機靈和豁達。她不從正面去張揚自己嘴巧的優越感,如果那樣反成蛇足了,而是從反面來表現她的優越感,因為根本沒 有人會因為她自稱“笨嘴笨腮”而降低對她嘴巧的評價。她說自己嘴笨只是為了要說她并沒喝猴兒尿,巧妙反駁賈母對她的揶揄。《偏心母親》的笑話則是賈赦無意中說漏了嘴,將偏心母親的矛頭指向了賈母。賈赦是榮國府中的長子,平時卻得不到賈母的歡心,私底下覺得賈母偏心,這可由賈赦欲強娶鴛鴦為妾失敗一事中看出。這個笑話說完后不由得使賈母心生疑竇,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 由此可見,這種“對時對景”可使笑話加強喜劇效果,增進了節日的氣氛,因而這是曹雪芹對笑話藝術的經驗總結。同時也讓我們領悟到,《紅樓夢》中的笑話在“對時”、“對景”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筆者認為笑話除了上述表面上的針對性外,尚有更深層次的寓意。揭示這種隱意,才能了解紅樓笑話的意義所在。 笑話與《好了歌》
紅樓笑話可分兩種格式:警世式和讖語式,即笑話具有警醒世人的作用和揭示賈府結局的作用。《巧嘴媳婦》和《怕老婆的漢子》兩則笑話屬于警世式笑話,《聾子放炮仗》和《偏心母親》兩則笑話主要為讖語式笑話。 《紅樓夢》中作者及批者多次提到該書警世意義。在凡例中即指出,此書的另一書名題為《風月寶鑒》,是警醒世人“戒妄動風月之情”。《好了歌》及其注解明顯是警世之作,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等,對封建社會末世勾心斗角、道德倫喪進行了辛辣諷刺。這四個笑話與《好了歌》正具順序對應關系。 《巧嘴媳婦》對應《好了歌》的前四句:“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說的是世人的功名。笑話中巧嘴媳婦搏得“功名”(心巧嘴乖,公婆最疼),引起另九個媳婦的嫉妒而去問閻王爺,相當于世人去求問功名,“惟有功名忘不了”。孫大圣奚落了她們一番,說那個巧嘴媳婦是吃了猴子尿,即為譏諷功名得來非福。 《聾子放炮仗》對應《好了歌》的第二闕:“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笑話中炮仗一響眾人散去,寓人死金銀散去,那個抬炮仗的人“原是聾子”與“只有金銀忘不了”而一心聚財的人何等相似。 《怕老婆的漢子》對應《好了歌》的第三闕:“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笑話中那位怕老婆的漢子當然是“只有姣妻忘不了”,但到頭來如何呢?只有那么一天喝醉了酒忘了姣妻,妻子竟要舔臭腳,這與“君死又隨人去了”為妻的男人一樣可悲。 《偏心母親》對應《好了歌》的最后四句:“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笑話中那位母親只是得病,卻被診為偏心,這與《好了歌》中忘不了兒孫的“癡心父母”相同。難怪賈母聽了這個笑話后不高興,后來,賈赦(足歪)了腿,賈母即命兩個婆子快看去,還說“我也太操心。打緊說我偏心,我反這樣。” 《好了歌》具警世意義,笑話亦然。警世式笑話主要是《巧嘴媳婦》和《怕老婆的漢子》。笑話《巧嘴媳婦》的寓意在于,牙尖嘴利、善于拍須鉆營搏取功名的人,未必是命好,普通人也不必去強求所謂的功名,還是“難得糊涂”為好。笑話《怕老婆的漢子》亦警示那些“祿蠹”。賈寶玉對熱衷于“仕途經濟”之流罵作“祿蠹”,笑話中的“老婆”象征著朝廷,“男人”象征著賈雨村、賈政等熱衷于“仕途經濟”之道的人,只能給人一副“惡心”的酸相。偶爾想擺脫官場的紛擾,還得給朝廷“舔臭腳”。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元宵夜擊鼓傳梅行令之前,賈母“破陳腐舊套”,對過去那些才子佳人的戲文進行一番批評,說:“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也屬于警世式的評論。這樣,后來說的笑話具有警世性也就不顯得突兀了,說笑話也就成了《掰謊記》。 笑話與讖語
《紅樓夢》的四個笑話與《好了歌》遙遙相對,這使我們想起了甄士隱對《好了歌》的解注。這首《好了歌注》不僅是很好的警世詩,脂硯齋還告訴我們,它對賈府的結局及人樓人物的命運安排提供了讖語式的暗示。如,在“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一句后有脂批:“寧榮既敗之后。” 《紅樓夢》中的讖語式手法是其他小說中很少見的一種藝術表現形式。在書的回目中就直接告訴了我們,如“制燈迷賈政悲讖語”、“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脂批多有揭示,如第22回蒙府本回前批指出,元宵節的春燈謎暗藏機關,“燈謎巧隱讖言”。與曹雪芹同時代且讀過《紅樓夢》早期抄本的明義,在他的《題紅樓夢》詩中寫道:“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就是指出,林黛玉的《葬花吟》無意中預先道出了她自己將來早死的結局。這種讖語式的例子在《紅樓夢》很多,例如,薛蟠的“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第28回),預示著薛蟠娶了夏金桂后真做了烏龜。金釧兒的一句玩笑話“金簪子吊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第30回),沒想到金釧兒這個“金簪子”果真掉在了井里頭——金 送 井自殺了。四個笑話中的《聾子放炮仗》和《偏心母親》就隱藏了這種讖語式表現手法,揭示了賈府的結局。 在《聾子放炮仗》笑話中,“炮仗”指的是誰?是元春!此前一年元宵節,元春作的春燈謎(第22回)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 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 回首相看已化灰。 該謎的謎底是爆竹,與炮仗同屬一類。正如賈政看了該謎后心中所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覺得這是不祥之兆。爆竹或炮仗都是元春富貴榮華瞬間即逝的命運寫照。笑話中“抬炮仗的人”便是賈府的當家人,因此這個笑話象征著賈府雖有皇親為靠山而顯赫一時,但“一聲振得人方恐”之后,即在元春失勢之后,就如同“聾子放炮仗”一樣,散了。 這種家散的結局在書中也多有暗示,如: 1.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第5回) 2.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第13回) 3.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第13回) 4.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第25回) 5.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 各人干各人的去了。(第26回) 此外,脂批亦有揭示,如第75回賈母感嘆這年中秋人少,“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處有脂批:“未飲先感人丁,總是將散之兆。” 《偏心母親》笑話中賈母體會到隱含有說她偏心的意思。賈母是賈府寶塔尖上的人物,處于賈府的權力中心,她的偏心也就意味著賈府這個家族的“偏心”。賈母所說的“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實質上是賈府已經病入膏肓,需要“針一針”。賈府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它的心臟已嚴重“偏心”,針灸恐怕也不起作用。 曾有人認為,賈府的敗落是由于抄家,但事實上,抄家只是外因,主要的內因是賈家本身的“病”,具體在于家族兒孫沒出息,只知吃喝玩樂,因而“內囊也盡不上來”。正如探春在評價甄家敗落時所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由此可見,我們對《紅樓夢》中的笑話不能只當作一般的笑話看,而應了解它的深層隱意,才能不辜負曹雪芹的一番良苦用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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