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之體，太極之動

    作者：胡泳

    “太極”一詞，據現存文獻，始出于《莊子·大宗師》。老子說，道“似萬物之宗”。許由稱道為“吾師”。是故，大宗師即“大道”之代名詞。莊子依據老子學說而闡明道用，稱“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這段話的意思是：道是真實而又有信驗的，但又是無為和無形的；可以心傳卻不可以口授，可以用心領悟卻不可以用眼見到……它在太極之上卻不算高，而在六合之下卻也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卻不算久，長于上古也不算老。

    這里，“太極”的詞義是本義，即至高無上。就字典的解釋，“太”有兩個意思：作名詞的時候，是“大大”，也就是比大還要更大，所以用大加上一點的方式來簡寫；作形容詞的時候，則是“很”、“非常”。所以，“太極”指的就是“比高還高”、“無限高”。“太極”，對具體的“極”而言，可解為“極之大者”。

    “太極”一詞，還出現于《周易·系辭》。史載，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而有“猶龍”之嘆。孔子五十而學《易》。子曰：“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周易·系辭》）。

    對于此段文辭，歷來有兩種解釋。一種解為筮法，筮占者執蓍草于將分未分之時，也即陰陽未判之際，稱太極；另一種解為易理，視太極為天地未分的混沌狀態。就是說，由混沌未分的太極，生出陰陽二氣，再由陰陽二氣生出太陽、太陰、少陽、少陰四象，再由四象生出象征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的八卦，由八卦的變化，能夠判定吉兇，從而可以避兇趨吉，成就大業。

    易理的解釋后來有很多發展。最有名的是宋朝周敦頤著《太極圖說》，以太極解釋宇宙形成的過程：“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行順布，四時行焉。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本無極也。”

    周敦頤的“太極”，一方面將太極說成是氣，另一方面又提出“無極而太極”。后來的闡釋者為了何為太極、無極，以及兩者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吵得不可開交。考其文，意思很明顯，五行根本在于陰陽，陰陽根本在于太極，萬物一統于太極，這一宇宙生成的路徑是清晰的。問題在于，在太極的概念之上，濂溪先生又弄出個“無極”來。

    《道德經》中并無“太極”的概念，但有“無極”。在第二十八章中，有“恒德不忒，復歸于無極”句。無極，相當于道，也就是沒有終點和結束的東西。不過，在后來的道學著作中很少使用“無極”的概念。這個無極的來源又如何呢？《太極圖說》對于“無極”并沒有作出解釋。其中原因，或許正在于“無極”之不可說。

    根據牟宗三先生的理解，“無極而太極”并不是說明有一“無極”在“太極”之外，而是說明道的兩層意義：作為本體的超越義和作為活動根源的實踐義。道本身作為一形上實體而言，是無形狀、無方所、無經驗內容，超越于世界事物之上的，但另一方面，道又不是一個死寂的體，而是要表現自己，活動是道的本質內容，因此道的另一個意義是活動，是道德實踐。作為超越層而言，稱為“無極”，作為活動根源而言，則稱為“太極”。簡而言之，我們可以把兩者的特點概括為： 無極之體，太極之動。

    周敦頤《通書》有“靜無而動有”的說明，“無極而太極”正是“靜無而動有”的意思，都是對道的描述，就不同層次用不同的詞。《通書·圣第四》也有“寂然不動，誠也。感而遂通，神也”。前句形容其體之寂然，后句形容其動之神用。因此，“無極而太極”是說明道具有寂然不動和感而遂通兩方面的特性，而不是說無極生出太極。

    宋明理學史上著名的鵝湖會朱陸之爭論，最主要的一條就是圍繞“無極”、“太極”進行的。對于“無極而太極”， 陸九淵、陸九齡兄弟為代表的一派恰恰將其訓解為“無極生太極”；與之針鋒相對，朱子則解釋為“不言無極，則太極同于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淪于空寂，而不能為萬化根本”。應當說，朱子此論就思想深度而言，遠遠超出了陸氏兄弟；不過這一訓解實為朱子本人“理學”太極原理的闡釋，遠超出了周子的本意。可能陸氏兄弟的第一種意見更符合周子原意。據記載，洪邁所修國史《周敦頤傳》錄《太極圖說》此句作“自無極而為太極”。

    《太極圖說》的前半部分，是講宇宙的化生；但濂溪意不在此，他只是將太極陰陽動靜五行等概念形成結構，目的是藉由這些步驟說出人類生命的出現，即后文所言：“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干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

    文中言動靜陰陽中有干坤二道成男成女，二道即二氣，又化生萬物，生生無窮，其中人得其秀而靈，是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有氣有形有神有知，而有生活事業善惡感動。這就由氣化的宇宙論進入了人生境界的領域。總觀全文，周的核心論旨在于從作為本原或本體的“無極”，通過陰陽動靜變化而推出人以及人的倫理與道德。這便是周濂溪對儒家倫理道德的形上學論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