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講 文賦 一、釋義 文賦是賦體的一類。“文”指古文。即相對駢文而言的用古文寫的賦,也即相對俳賦而言的不拘駢偶的賦。元代祝堯說,“宋人作賦,其體有二:曰俳體,曰文體”;并認為用文體作賦,“則是一片之文,押幾個韻爾”。其論雖對宋代文賦有所偏頗,但卻指出了文賦的體裁特點,即以賦的結構、古文語言所寫作的韻文。 追求詩意的人生 二、演變 初盛唐時期,泱泱大唐繁榮強大、政治清明開放、百姓安居樂業,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賦體活躍在唐代文壇。 詩歌的律化和近體詩的形成是在唐代完成的。唐朝以詩賦取士,促進了律賦的發展和賦作家積極汲取格律藝術改進賦體。 由于科舉考試的要求,律賦的內容大多崇尚雅正、簡古、肅穆。追求對仗精工,以四六句為主,甚至通篇皆為四六句對偶,直到中晚唐時期才有長句和隔句對偶的突破。律賦作家嚴格按照近體詩平仄及韻腳寫作,較之格律不成熟的六朝駢賦更加嚴格,語言方面更加追求引經據典,用典更加豐富靈活。舉子為了在考試中表現自己的學問,在作品中大量使用經史子集中的儒家話語,使其多有濃厚的政教色彩。由于過分注重格律,律賦的創作受到極大的限制,鮮少佳作,直到中晚唐時期在元白詩派通俗寫作風氣和古文運動創新的影響下,律賦在文體上將敘事和議論的手法引進創作中,由此使賦體迎來新的發展。議論化、散文化手法的采用,不僅使賦體許多文體因素回歸其源頭,形成賦體的又一新形式——文賦,更在唐宋這一封建文學的高峰中使賦體文學的文體發展最終完成。 至中唐,韓愈、柳宗元倡導古文運動,反對僵化的駢體文,提倡寫作剛健質樸、新鮮活潑的散文。受這種優秀散文的影響,駢賦向議論化、散文化方向發展,至晚唐形成文賦。以散代駢,韻亦寬便,句參差若瓊樹翠枝,絢璨燦瑩,縱橫千里而馳騁云外,推賦于極至,終蔚為大觀。霍松林說: “唐人取其散文句式和散文氣勢,而去其羅列名物、堆垛雙聲疊韻形容詞及喜用生僻字詞的缺點,用明暢生動的語言寫景敘事,抒情達意,遂形成一種有時代特色的文賦。”以柳宗元、韓愈、李翱、孫櫵、劉禹錫、呂溫、杜牧、李商隱、皮日休、陸龜蒙、羅隱、劉蛻等一大批作家為代表,創作出大量具有高度思想價值和藝術水平的作品,如劉禹錫《秋聲賦》,杜牧《阿房宮賦》,李商隱《虱賦》《蝎賦》,皮日休《霍山賦》《憂賦》《河橋賦》《桃花賦》《反招魂》,陸龜蒙《蠶賦》《后虱賦》,羅隱《秋蟲賦》等等。其中最為有名的是杜牧的《阿房宮賦》。這些刺世疾邪、富于批判現實精神的賦作問世,標志著自西漢以來的賦體文學經歷了描寫、言情、敘事,最后融入說理。 韓愈等人為了政治中興和儒學復興而發起的“古文運動”,雖說最終在唐代并未阻止駢文的盛行,但“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卻對宋代詩文影響至深。 北宋以歐陽修為代表的文人士子,繼承韓、柳革新的傳統,反對宋初盛行的駢偶文風(宋初文學“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 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以追新”),進一步鞏固古文取代駢文的文學地位,擴大了古文的文學功能,完成了古文的復興,結束了自六朝以來駢文統治文壇的局面。宋代還有一個重要的文學成就,就是使文賦這一賦體發展得更為成熟而富有特色。其代表作即歐陽修的《秋聲賦》和蘇軾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從體裁形式看,《秋聲賦》和《前赤壁賦》都還保持“設論”一類漢賦的體制,既有主客答難的結構形式,又吸取韓愈《進學解》的敘事性質,但擴大了敘事部分,增加了寫景抒情部分。而《后赤壁賦》則幾乎完全擺脫漢賦體制的影響,獨創地構思了夜游赤壁、攀登峰頂、泛舟長江及遇鶴夢鶴的情節。以這三篇為代表的宋代文賦的共同特點是,融寫景、抒情、敘事、議論于一體,用相當整飭的古文語言寫作鏗鏘和諧的韻文。 有人說,賦體至 “宋人又再變而為文”,認為“文賦尚理,而失于辭,故讀之者無詠歌之遺音,不可以言儷矣”,覺得既不符合“古詩之流”的要求,又不符合駢偶聲律的“儷辭”的標準,不屬賦體。但從文學體裁的發展規律看,宋代文賦正是賦體發展的終極階段。在所有的賦中,文賦可讀性最強。文賦寫作比較自由,敘事、抒情、議論皆可,已相當接近散文了。 三、與漢賦、駢賦、律賦的區別與聯系 聯系:漢賦、駢賦、律賦、文賦都屬韻文。 區別: 漢賦,要押韻,集中描寫。隨著西漢帝國的強大,物質文明不斷提升,文學語境隨之發生變化,為了表現對當時城市繁華的物質文明的贊頌,在盛世光輝的炫目中,作家謳歌繁華,“潤色鴻業”“歌功頌德”。例如枚乘《七發》以汪洋恣肆的時間鋪寫將聽樂的享受、飲食的精美、車馬的浩蕩、游覽的壯觀、田獵的盛況、觀濤的驚悚寫得酣暢淋漓。司馬相如《子虛賦》對云夢澤“其東則有蕙圃”、“其南則有平原廣澤”、“其西則有涌泉清池”、“其北則有陰林”、“其中則有神鬼蛟鼉”的空間描寫;其《上林賦》則更加淋漓盡致地發揮了時空鋪寫的功能。正是由于司馬相如和枚乘等人極盡其能地發揮了鋪寫的文學手段,所以他們的作品不僅占據了賦史的顯赫地位,也成為后世模仿的典范。 駢賦,重視對仗,要押韻,格律尚未成熟。六朝以來,傳統散文向追求麗辭、藻飾、用典方向發展,在其演變為駢文的過程中,辭賦曾對其有過影響,但駢文一旦蔚為大國,成為“一代之文學”后,又反過來深刻地影響了賦體。永明時期,聲律學的大盛,又為賦體帶來新的文體因素,所以句式上以四六句為主、韻律上注重聲韻平仄、語言上講究辭藻繁復和典故運用就成為新變賦體的文體特色,后之人稱為駢賦或俳賦。駢賦的特色,是在駢文和永明聲律學綜合影響下形成并兼具了詩與文的二重性。六朝存賦一千余篇,遠超現存漢賦數量。《世說新語》中展現出來的魏晉文人風度和生活,在賦作中也得以體現。作家不再是被統治者俳優蓄之,整天圍著君主,看人眼光獻媚的可憐的文人。他們可以大膽講述自己的不滿,批評戰爭給百姓帶來的災難; 可以縱情享受生活,悠游山水,暢談理趣。從向秀《思舊賦》、潘岳《懷舊賦》《閑居賦》、謝靈運《山居賦》、謝惠連《雪賦》、謝莊《月賦》、江淹《恨賦》《別賦》《泣賦》、鮑照《蕪城賦》《舞鶴賦》、王褒《洞簫賦》、陶淵明《閑情賦》、庾信《哀江南賦》可以看出,賦體文學作品已經成為覺醒了的文人書寫個人情懷的有力的手段。 律賦,遵守格律,對仗工整,指定用韻,限制篇幅。 文賦,不守格律,不拘對仗,不必處處押韻,兼具敘事、抒情、描寫和議論的全部文學手法。 四、文賦名篇欣賞 杜牧的《阿房宮賦》、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是文賦的代表作。 杜牧的《阿房宮賦》可以視為文賦的第一篇力作。該賦全篇以散馭駢、韻散相間、句式靈活,打破四六行文格局; 行文中敘議結合,敘事鋪張揚厲,議論縱橫捭闔,且論點精警,議論深刻,開文賦以議論為特色之先河。尤以以下這段議論為后世所稱道: 嗚呼!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 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 使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宋代是古文創作得以確立且豐收的時代,后之所謂“唐宋八大家”,宋代就占了六家,賦體也在古文泱泱大盛的文學語境下確立了句式駢散結合、用韻自由、以論說入賦、“理趣”橫生的文體特征。寓情、景、理、事于一爐,集抒情、描繪、議論、敘事于一體,最終完成了近千年賦體的文體形式。 再看歐陽修的《秋聲賦》的一段: 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奮發。豐草綠縟[ru入]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一氣之余烈…… 大意是:說起秋的景象,它的色彩凄涼慘淡,煙靄云氣都收斂起來;它的形貌清澈爽朗,天空高遠陽光明亮;它的氣氛寒冷逼人,刺入人的肌膚骨髓;它的意象蕭索單調,高山大川寂靜空闊。所以秋天的風聲,凄凄切切,呼嘯著卷過大地震動萬物。夏日里,繁密的茂草生機蓬勃,茂盛的樹木悅人心目;可是一經秋風吹拂,百草立即枯黃,樹木紛紛落葉。它們所以凋零敗落,都是肅殺的秋風作用的結果……這段文字有顏色,有聲音,有氣氛,有感覺,有情緒,真把秋天的景況形容殆盡,不愧為名文。 歐陽修主導的古文運動,徹底推倒了駢文在文壇的霸主地位,使古文在文學領域確立了不可動搖的地位。在賦體的發展方面,宋代文賦在其時代重理性的語境中,深受當時詩文崇尚理趣的風氣影響,在中晚唐賦體說理的基礎上,以大量散句入賦而間用偶句,不追求駢賦和律賦的講究屬對,使得句式富于變化更接近自然; 由于提倡古文寫作的自由表達,宋代文賦打破律賦限韻的界限,用韻與否完全根據行文需要變化; 宋代文人長于講理,但卻以事實說話,以通曉明白的語言隨推理而展開文章,沒有漢大賦和六朝駢賦的堆垛故實、刻意辭藻; 宋文賦以寓理于情、寓理于景、情景理事相融無間的理趣而獨具特色。歐、蘇、“蘇門學子”及陸游、楊萬里等人作品皆如此。試看以下兩段: 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 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 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嗟乎! 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 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以上兩段文字出自歐陽修的《秋聲賦》和蘇軾《前赤壁賦》,前者以悲秋慨嘆現實人生的憂患,后者借月之盈虛消長、江水之無盡流淌感悟生命的意義,其語言之流動,說理之深刻透辟,展示了宋人的睿智機敏和多情,啟發讀者思考,不愧為千古佳作。從文體形式看,《秋聲賦》和《前赤壁賦》基本保留了假設問對等戰國諸子文章賦予漢大賦的體制特色,同時也吸收了韓愈《進學解》的敘事和晚唐諷刺賦的議論說理。而《后赤壁賦》則以一種完全不同于漢賦體制的寫法,別開蹊徑。該賦通過夜游赤壁、登峰、泛舟及夢鶴將其寫成一篇情節完整的游記,由此幾近于同期的古文作品。此外,蘇轍《墨竹賦》、黃庭堅《苦筍賦》、秦觀《嘆二鶴賦》、張耒《鳴蛙賦》、陸游《紅桅子華賦》、楊萬里《浯溪賦》都不失為優秀的文賦作品。 宋代文賦融描寫、抒情、敘事、議論于一體,使整飭的古文語言和聲韻和諧有機圓融,使賦體的文體發展最終得以完成,也把賦體文學的審美表現提高到前無古人的境界,使古老的賦體煥發出嶄新的生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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