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的文人中,蘇軾可謂全才,因此,他在詞史方面也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比如胡云翼在《中國詞史大綱》中說:“就詞之史的發展說,詞風至蘇軾而大變,詞體至蘇軾而大解放。”為什么胡云翼會給出這樣的評價呢?他在該書中作出了這樣的形象說明:“蘇軾以前二百多年的詞都是病態的,溫柔的,女性的詞;直到蘇軾起來,始創為健康的,壯美的,男性的詞。”
按照胡云翼的說法,詞性也分陰陽,而東坡的詞當然屬于陽性。對于這樣的判斷,胡先生舉出的依據是《苕溪漁隱叢話》中關于“紅牙板”和“鐵綽板”的形象比喻。然胡先生并沒有在這個依據之后舉例,以我的愚見,東坡的陽性之詞較為典型者,當然是《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酻江月。
這首詞名氣太大,后世的夸贊多不勝數,我選擇幾則典型者。同樣是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該書前集卷五十九中稱:“苕溪漁隱曰:東坡‘大江東去’赤壁詞,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這“古今絕唱”四字,可謂至高無上的評價,而同樣給出這樣評價的,還有金元好問的《題閑閑書赤壁賦后》:“夏口之戰,古今喜稱道之。東坡赤壁詞殆戲以周郎自況也。詞才百許字,而江山人物無復余蘊,宜其為樂府絕唱。” 蘇軾撰《東坡詞》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刻《宋名家詞》本 關于紅牙板與鐵綽板的比喻,東坡也認為十分的精準。但也有將其解讀為柳永與東坡在詞作上的不分伯仲, 這樣的評價后世有人為此鳴不平。比如徐釚在《詞苑叢談》卷三中說:“東坡‘大江東去’有銅將軍鐵綽板之譏,柳七‘曉風殘月’謂可令十七八女郎按紅牙檀板歌之,此袁绹語也,后人遂奉為美談。然仆謂東坡詞自在橫槊氣概,固是英雄本色,柳纖艷處亦麗以淫耳。”徐釚認為,當年說出妙喻的人是袁绹,至少在袁绹的心中,柳永與東坡可以平起平坐,因為各有各的美,徐釚不認同這種觀點,他替東坡打抱不平,認為東坡詞中所顯現出來的英雄氣概,遠比柳永的那種纖麗好得多。
正是因為這首詞響徹千古,故后世多有模仿者。陳廷焯認為這些模仿有如東施效顰,他在《詞則·大雅集》卷二中說:“滔滔莽莽,其來無端。大筆摩天是東坡氣概過人處,后人刻意摹仿,鮮不失之叫囂矣。”在陳廷焯看來,這樣的詞句在東坡那里就是英雄的豪邁氣概,他人摹仿,一不小心就會變成叫囂。
就豪放而言,在詞史上最為重要的詞作,當數東坡所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朱靖華等編著的《蘇軾詞新釋集評》一書中評價道:“這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是蘇軾最早的一首豪放詞,也是其豪放詞風的典范之作。”有一種說法,“豪放派”一詞的來由就是以該詞為標志,夏承燾先生雖然沒有給出這樣的斷語,但他同樣認為:“這首詞可以說是蘇軾最早的一首豪放詞。從宋詞的發展看來,在范仲淹那首《漁家傲》之后,蘇軾的這首詞是豪放詞派中很值得重視的作品。”(《宋詞鑒賞辭典》)
對于這首詞的寫法,東坡顯然是有意為之,他在《與鮮于子駿》一信中稱:
“所惠詩文,皆蕭然有遠古風味,然此風之亡也久矣,欲以求世俗之耳目則疏矣。所索拙詩,豈敢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寫呈取笑。” 蘇軾撰《春秋列國圖說》一卷,明豹變齋刻本 那個時代,柳永的詞幾乎一統天下,東坡說他有意要做出與柳詞不同的味道,而后提到了這首《密州出獵》,并且說此詞作出之后,他找來了一群壯士拍手頓足來唱此詞,感覺場面十分壯觀。顯然,這種詞風與柳永有著很大的差異,雖然柳永的詞作也有俗雅之分,但東坡的這首《密州出獵》卻哪一類也歸不進去。清代的劉熙載在《藝概》中這樣評價東坡的這句話:“東坡《與鮮于子駿書》云:‘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一似欲為耆卿之詞而不能者。然坡嘗譏少游《滿庭芳》詞學柳七句法,則意可知矣。”
劉熙載提到的《滿庭芳》也是詞史上極有名氣的一段掌故。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中在東坡《永遇樂》小注中寫道:“夜登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后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傳公‘山抹微云’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不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然已流傳,不復可改矣。”
東坡見到秦觀時,上來就跟他說,現在到處都在傳唱你寫的“山抹微云”,沒想到有一段時間沒見,你就學起了柳永的腔調。秦觀堅決否認這種說法,于是東坡就舉出了“銷魂當此際”這個例子,秦觀覺得東坡所言確實如此。細品東坡的態度,看來他還是不太喜歡柳永詞的腔調,這也正是后世認為他喜歡作豪放詞的反證之一。 蘇東坡雕像 后世評騭前人,大多喜歡將其貼上某一類的標簽,比如東坡幾乎成了“豪放”一詞的代表人物,于是有人推論說,他所寫的詞長于豪放而短于情感。曾棗莊先生對這種觀點予以了反駁:“有人曾說‘眉山公之詞短于情’。所謂‘短于情’,如果是指短于柳永式的艷情,也許不無道理;如果是指蘇軾詞缺乏真摯感情,那就完全不符合實際了。蘇軾詞對妻子(如《江城子·記夢》)、兄弟(如《水調歌頭·中秋懷子由》)、朋友(如《南鄉子》),都充滿真摯而又深厚的感情。”(《唐宋詞鑒賞辭典》)
曾棗莊的這番話是針對蘇軾所作《南鄉子·送述古》一篇: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這首詞是蘇軾寫給陳襄的幾首詞作之一,寫得情真意切,曾棗莊認為這首詞說明了東坡對朋友之情。而兄弟之情,曾先生點出的是名氣極大的《水調歌頭·中秋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東坡在這首詞前作了一段小注:“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由此可知,這是在中秋時所作,該詞成為了描繪中秋月的巔峰之作,故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中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 紀念館外側 從歷史記載看,東坡對自己的這篇作品也很喜歡,宋蔡絛在《鐵圍山叢談》卷四中說: 歌者袁绹乃天寶之李龜年也。宣和間,供奉九重,嘗為吾言:“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澒涌。俄月色如晝,遂共登金山山頂之妙高臺,命绹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為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謂文章人物,誠千載一時,后世安所得乎?
某次在登山之際,東坡讓袁绹高歌《水調歌頭》,袁绹唱完之后,東坡起身跳舞,但為什么唱完歌之后再跳舞,我不懂宋人的規矩,但至少說明,東坡對跳舞一事也很在行。
東坡的這首《水調歌頭》寫得實在漂亮,流傳到了京城,神宗皇帝讀到后也深有感慨,認為其中兩句表明了東坡雖然被貶在外,但他依然懷念著皇帝。至少神宗是這么以為的,于是他立即把東坡調任到離京城較近的城市去任職。這個意外所得估計東坡在作詞時也絕未想到,該事記載于宋鯛陽居士所作《復雅歌詞》中:“是詞乃東坡居士以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水調歌頭》,兼懷子由。時丙辰熙寧九年也。元豐七年,都下傳唱此詞。神宗問內侍外面新行小詞,內侍錄此進呈。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上曰:‘蘇軾終是愛君。’乃命量移汝州。”
曾棗莊在反駁他人指責東坡“短于情”時,還舉出了《江城子·寄夢》,來說明蘇軾對妻子的真情: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宋熙寧八年,東坡40歲時,寫了這首詞懷念前妻王弗,因情真意切,后世廣泛傳唱。從這首詞可以看出東坡是一個非常重感情的人,所以說他的詞作“短于情”,顯然不公允。比如《悅生隨抄》中記有這樣一段話:“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子由晦默少許可,嘗戒子瞻擇交。子瞻曰:‘吾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此乃一病。’子由監筠州酒稅,子瞻嘗就見之,子由戒以口舌之禍。及餞之郊外,不交一談,唯以口以示之。”
東坡心地善良,把天下所有人都視為好人,也正因為如此,他不斷的受到傷害,這是好人的宿命。讀到這一條,真的令人很感慨。但優秀的人也會得到別人的賞識,以東坡超凡的才氣,喜歡他的人當然也很多。但愿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屬,這一點很不現實,否則的話,這句名言的前面,就不用再加上一個“愿”字。比如《甕牖閑評》卷五中有這樣一段話:“蘇東坡謫黃州,鄰家一女子甚賢,每夕只在窗下聽東坡讀書,后其家欲議親,女子云:‘須得讀書如東坡者乃可。’竟無所諧而死。故東坡作《卜算子》以記之。”
這位女子真夠癡情,非讀書如東坡者不嫁,這個結果讓東坡聽聞后也很傷感。這個故事描繪的是喜愛東坡的人,而歷史上類似的記載不僅這一例。東坡有一首《江城子·江景》也是記述了一個愛他的女子: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關于這首詞的來由,同樣出自《甕牖閑評》:“東坡倅錢塘日,忽劉貢父相訪,因拉與同游西湖。時二劉方在制服中,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婦人甚佳,見東坡自敘:‘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無由得見,今已嫁為民妻,聞公游湖,不避罪而來。善彈箏,愿獻一曲,輒求一小詞,以為終身之榮,可乎?’東坡不能卻,援筆而成,與之。” 這是個艷遇故事,東坡帶著朋友去西湖游玩,突然劃過來一條小船,上面坐著一位頗有姿色的少婦。她跟東坡講,自己從少年時就是東坡的粉絲,可惜那時看不到偶像,而今已經嫁人,今天聽說東坡來游西湖,于是就特地趕來相見,想給東坡彈箏,同時要求東坡為她寫一首詞。對于這樣熱情的粉絲,東坡不好推辭,于是就寫出了這首《江城子》。
細品此詞,由最后三句可知,這場艷遇無果而終。看來那位少婦是精神之戀,所以她未等曲子彈完,就讓人駕舟而去,搞得東坡在那里獨自惆悵。這個故事看來確有其事,宋人張邦基在《墨莊漫錄》卷一中也講述了這個故事:“東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閣前,臨湖亭上。時二客皆有服,預焉。久之,湖心有彩舟漸近亭前。靚妝數人,中有一人尤麗。方鼓箏,年且三十余,風韻嫻雅,綽有態度。二客競目送之。曲未終,翩然而逝。公戲作長短句云。”看來,張邦基也替東坡遺憾。
站在男人的角度來說,情和性有時并不是一回事,在東坡的那個時代,這種情形更是如此。比如東坡在杭州任職時,就做過這樣一件有意思的事:“子瞻通判錢塘,嘗權領州事,新太守將至,營妓陳狀,以年老乞出籍從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藝為一州之最,聞之,亦陳狀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其敏捷善謔如此。”(《澠水燕談錄》卷十)當時有一位老官妓要求退休,東坡馬上答應了她的要求,而此時杭州最漂亮的一位官妓聽說后,也要求退職嫁人,東坡覺得這么漂亮的一位官妓如果離去了太可惜,于是堅決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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