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北宋著名詞人,先字太虛,后字少游,別號邗溝居士,學者稱其淮海居士。1 秦觀的身上,從來不缺緋聞。 他的每一段艷史,都是憑實力寫成。 在揚州,秦觀做客太尉府。 府上有位歌女,年方二八,才貌俱佳。最讓人驚嘆的是,她的箜篌彈得極好,能演奏上古樂曲,是朝廷認證的“非遺”傳承人。 歌女早聞秦觀大名,見到偶像本人,自然激動萬分,便在酒桌之上,以各種理由、各種借口,往秦觀的身邊湊。 秦觀是老司機了,人家主動至此,焉有不懂之理? 趁著宴飲的間隙,他走到歌女身邊,說要借箜篌一看。 于是,兩個人的距離,迅速接近于0.01厘米。 屋內外充滿了曖昧的空氣。 此時,太尉離席更衣,一陣大風吹過,燈燭全滅,廳堂一片漆黑。 天賜良機。 秦觀立刻抱緊歌女,先是一陣猛親,然后……此處省略兩千字。 別罵我,關鍵時候就打馬賽克。 因為接下來的劇情,翻遍野史,只見五個字,“有倉猝之歡”。 至于“歡”到何種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唯一能確定的是,事后這位歌女,曾告訴秦觀:“今日為學士瘦了一半”。 此話有真意,欲辨不敢言,你們還是合上下巴,自行腦補吧。 萍水相逢,且有“倉猝之歡”,這樣的好事,秦觀自然要作詞以記之,“夜闌人靜曲屏深,惜寶瑟、輕輕招手。一陣白蘋風,故滅燭、教相就。花帶雨、冰肌香透。” 被秦觀寫入詞里的,還有這件事。 在汴京,尚書大人請他宴飲。 席間,歌姬碧桃,頻頻向秦觀勸酒。 秦觀盛情難卻,幾杯濁酒下肚,便舉起酒杯,邀請碧桃同飲。 尚書連忙出言相阻:“碧桃素不善飲。” 言下之意,就是讓秦觀照顧一下,他這位最寵愛的歌姬。 客隨主便,秦觀只得作罷。 不料,碧桃卻擼起衣袖,左臉大義凜然,右眼含情脈脈:“今日為學士,醉死了也值!” 語畢,便連飲數杯。 秦觀感動得一塌糊涂,即興作詞一首,答贈紅粉佳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惹得在場之人,滿是羨慕嫉妒恨。 尚書大人,更是氣得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作出決定,“從今往后,永不安排碧桃佐酒”。 滿座賓客,一陣哄然大笑。 然后,繼續觥籌交錯,盡歡而散。 任蔡州教授時,秦觀愛上了營妓樓東玉,特意寫下《水龍吟》,將心上人的芳名,嵌入其中,“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 同樣是在蔡州,告別舞女陶心兒時,秦觀還專門弄了一個啞謎,一個略等于小學四年級水平的啞謎,來寬慰小情人,“水邊燈火漸人行,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 就醬,這些歌姬的姓名,便伴隨著秦觀的艷詞,流傳至今。 當然,在秦觀所有的小情詩里,最出名的,肯定是這一首: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纖云弄巧》 尤其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兩句,簡直就是專治相思之病的靈湯妙藥,千百年來,撫慰和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有情人。2 說完了秦觀的婉約詞,下面正經聊聊他的身世。 公元1049年,秦觀生于九江,自幼天資聰穎,讀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十歲左右,便能通讀《孝經》《論語》和《孟子》。 少年時期,憑借一篇《浮山堰賦》,秦觀聞名鄉里,隨后便被太守孫覺聘為幕僚。 在孫覺的指導下,秦觀開始習誦兵書。雄文《郭子儀單騎見虜賦》,正是寫于此時: 子儀乃外弛嚴備,中輸至誠。 氣干霄而直上,身按轡以徐行。 于是露刃者膽喪,控弦者骨驚。 攻且攻兮天變色,戰復戰兮星動芒。 原來秦觀也有如此豪邁之句! 當然,秦觀只是一介書生,若想建功立業,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走更遠的路,讀更多的書,寫更好的文,認識更牛的人。 他將目光瞄準了眉山人蘇軾。 熙寧年間,秦觀聽說蘇軾路經揚州,便在一處寺廟內,模仿蘇學士的文風和筆跡,寫下一首五律,并題上蘇軾之名。 蘇軾看到后,竟然大吃一驚,他自己都傻傻分不清,這到底是真跡,還是贗品。 后來,孫覺帶著數百首詩篇,向蘇軾推薦秦觀。 一口氣讀完后,蘇軾立刻肯定:“當年,模仿我題詩的,應該就是這小子吧。” 就這樣,秦觀的名字,便存在于蘇軾,深深的腦海里。 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秦觀的身世浮沉,都與蘇軾密不可分。3 秦觀雖有滿腹才情,他的科舉之路,卻極為不順。 1078年,三十歲的秦觀,第一次應試。 路經徐州,得知蘇軾正在此地擔任太守,他便帶上十余首新創作的詩文, 登門拜訪蘇大人。 這是蘇秦二人,首次會面。 一番親切友好地交談后,蘇軾當天就決定,將秦觀收為門生。 拜師儀式相當隆重。 秦觀執弟子禮,儀態雍容,論說雄辯,令人為之側目。 臨別之際,秦觀模仿當年李白干謁韓朝宗的句子,寫下一首《別子瞻》,稱“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徐州。” 只可惜,后來事實證明,師從“蘇徐州”,也未能“封萬戶侯”。 同年的秋試中,秦觀名落孫山,只得“退居高郵,杜門卻掃,以詩書自娛”: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江城子·西城楊柳弄春柔》 次年,蘇軾改任湖州,順道與秦觀、程辟、參寥等人相聚,一起詩文唱和,留下不少經典之作。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山抹微云》 這是秦觀的代表作之一,首句便極為出彩,以聊聊數筆,勾勒出水墨之境,深得當世好評。 秦觀也因此被稱為“山抹微云君”。 據說秦觀死后,他的女婿范溫,曾參加一次高端飯局,席間有歌姬表演才藝,唱的就是這首《滿庭芳》。 范溫相貌平平,且木訥少言,從始至終,歌姬都幾乎把他當空氣。 直到酒酣耳熱之際,歌姬才問了一句:“這時何人?” 范溫早就憋了一肚子氣:“我特么就是‘山抹微云’的女婿”。 全場之人,這才大吃一驚。 歌姬的眼光,也開始脈脈含情。 但這首詞也有不足,那便是過于艷麗,蘇軾曾戲稱“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將秦觀與柳永相提并論。 秦觀表示不服。 等蘇軾讀出“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之句,秦觀這才低頭不語。4 1081年,在蘇軾的鼓勵下,秦觀再次應試。 省試榜上有名,會試卻名落孫山。 秦觀繼續閑居高郵,寄情山水,賦詩寫文,“蒙蒙晚雨暗回塘,遠樹依微不辨行”“柳外畫樓獨上,憑欄手捻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四年后,被貶黃州多年的蘇軾,終于獲得恩釋,改任汝州。 秦觀聽說后,便趕往潤州,與蘇軾會合,游山玩水,詩文唱和,“萬里風來拂骨清,卻憶人間如夢寐”“流水與天爭入海,共笑此心誰得知。” 經蘇軾開導,年近不惑的秦觀,深知“風俗莫榮於儒,材能咸恥乎未仕”,決定放下身段,準備投書行卷,尋求朝中大V支持,再戰一次科舉。 功夫不負有心人,1085年,多次敗北的秦觀,終于在禮部春闈中,進士及第,被授職蔡州教授。 三年后,朝廷開考制科。 這是北宋基層官員,晉升高層的最佳途徑。 遠在蔡州的秦觀,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這一次,他成了黨爭的犧牲品。 當時的北宋,除了“新舊黨爭”,還有“洛蜀黨爭”。 “洛黨”的領袖是程頤,“蜀黨”的領袖則是蘇東坡。 秦觀不僅位居“蘇門四學士”,還名列“蘇門六君子”,簡直就是蘇軾的代言人。 SO,在“洛黨”的排擠下,這次制科考試,秦觀無緣金榜。5 兩年后,因范仲淹之子、前宰相范純仁的力薦,他才回到汴京,擔任秘書省正字。 職位雖然不高,但已是京官,且秘書省為政事要地,諸多達官要人,都是由此起步,最終位極人臣。 秦觀自然非常興奮。 但未滿一月,事情又發生了轉折。 御史趙君錫,迫于“洛黨”壓力,彈劾秦觀“行為不檢、放蕩不羈”,要求免去其職。 證據嘛,自然就是秦觀寫的那些“艷詞”了。 秦學士有口難言,一氣之下,索性上書內閣,“自請辭免”。 丟了工作,沒了俸祿,秦觀的生活,日益窘迫,一度潦倒至典衣食粥、寫詩乞米: 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花發故枝。 日典春衣非為酒,家貧食粥已多時。 ——《春日偶題呈錢尚書》 所幸此時的蘇軾,已從揚州回京,先后擔任翰林侍讀學士和禮部尚書,在他的幫助下,秦觀得以回到秘書省,受詔編修國史,不久又進為宣德郎,并獲賜筆墨器幣。 擢升連連,恩寵無限,秦觀的內心,又再次燃起了希望之火。 但他的運氣,卻差到了極點。 僅僅一年之后,高太后去世,哲宗問政,“新黨”重回權力中心,“舊黨”之人,則盡遭罷黜。 蘇軾被貶后,秦觀也被外放為杭州通判。 謫貶途中,憶起往昔點滴,他不禁百感交集,“算天長地久,有時有盡,奈何綿綿,此恨難休。擬待倩人說與,生怕人愁。” 事情并沒有結束。 秦觀尚未到任,御史劉拯又上表,彈劾他在編修《神宗實錄》時,對先帝有大不敬之語。 于是,秦觀又被降為監處州酒稅,名動京城的“蘇門四學士”,活生生淪落成,一個十八線小城的低端小吏,“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心灰意冷后的秦觀,開始參禪禮佛,抄經誦咒。 “新黨”之人,得知這一情況后,又找到一個“妄寫佛書”的罪名,削去秦觀所有官職,將其流放至郴州,后又改為南荒的橫州、雷州,且“詔特除名,永不收敘”。 真特么沒有最遠,只有更遠。 站在郴江邊,秦觀極目遠眺,迷霧蒼茫中,他感覺自己的命運,就如同這奔流不息的江水,在漩渦中掙扎起伏,前途未卜,“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1099年,秦觀在雷州,與瓊州的蘇軾,隔海相望。 當年,蘇軾身陷“烏臺”,秦觀曾專程前去看望。 后來蘇軾貶至黃州,秦觀也多次探訪。 如今,他是戴罪之身,心中雖有掛念,卻不能遠行,只能寄去片言只語,聊表關心。 至于自己,秦觀則是絕望至極,甚至自作挽詞,開始交代后事,個中凄涼,讀之令人神傷: 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6 1100年,哲宗病逝,徽宗即位,新舊兩黨的命運,隨之發生逆轉。 五月,天下大赦。蘇軾得以回遷,與秦觀相見于雷州。 兩人久別重逢,恍若隔世。 一番長吁短嘆、促膝深談后,秦觀寫下《江城子·南來飛燕北歸鴻》,贈與恩師,留作紀念,萬萬沒想到的是,一聲再見,竟成永遠: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云重。 蘇軾離開一月后,秦觀也接到了詔書,復為宣德郎,放還衢州。 三伏時節,行至滕州的光化亭,秦觀突然中暑,昏倒在地。 醒來時,口渴難忍,便讓家人四處尋水。 一炷香后,家人回到秦觀身邊。 秦觀卻面帶微笑,看著面前的一捧清水,撒手西去,時年五十二歲。 兒子秦湛聽聞噩耗,從外地前來奔喪,簡單處理了后事,便扶棺北上。 身患重病的蘇軾,得知最愛的弟子,竟先自己而去,悲痛萬分,大哭不已,親手將“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題在扇上,逢人就說:“秦觀已去,雖萬人何贖。” 1103年,黃庭堅被貶宜州,路遇秦湛、范溫扶喪北歸,傷心之余,將自己僅有的盤纏,全都贈與秦湛。 同年,朝廷詔令焚毀秦觀、蘇軾等文集,要求各地刻碑立柱,稱秦、蘇等人,為元祐奸人。 直到三十年后,南宋的建炎年間,朝廷才為“舊黨”平反,追贈秦觀為“龍圖閣直學士”。7 秦觀是一個被坊間嚴重低估的文人。 他是北宋婉約派的一代詞宗,人們津津樂道的,卻只是他的“艷詞”和“艷事”。 其實他的詞作,在寫男女情事的同時,大多融入了仕途不遇、前塵似夢的身世,“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 這才是他的高明之處。 他也是北宋詩壇的大家,共有律詩、絕句、古風等400余首流傳于世,且多為憂國憂民、抒懷遣興之作,風格獨特,自成一家,被王安石評為“清新嫵媚,鮑(照)、謝(靈運)似之。” 他的文、賦和政論,同樣非常出色,蘇軾稱他“有屈(原)宋(玉)之才”,“詞采絢發,議論鋒起”,甚至有人說,“文人論兵,秦觀堪與晚唐杜牧相媲美。” 如此,秦觀該是北宋文壇的全才。 但終其一生,“官不過正字,年不登下壽。間關憂患,橫得罵詬。竄身瘴海,卒仆荒陋。” 或許,這就是杜甫所說的,“文章憎命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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