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周末書評 | 青蓮 | 要有光

那天周五，一個陽光休假的陰霾天，同屋的同事端著杯還冒著熱氣的咖啡，舉著本《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對我說，看看不？

這書，滿紙的溫柔與冷峻，便是一位普通父親滿懷深篤的愛與厄運交戰的無奈，以一字一句當一磚一瓦筑起生命的墳塋為尊嚴落下悲欣挽歌的無奈。

讀《妞妞》，我快不起來，也停不下來。它每一個字里，都有父親拆著肋骨搭建的溫情世界。

｜NO.1｜

妞妞生于1990年4月20日22時48分，給他的爸爸媽媽帶來了無比的歡樂！就是這個惹人愛的孩子，未過滿月便發現雙眼多發性視網膜母細胞瘤！上帝的宣判是無情的，無數的檢查，專家的意見都永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我們抱著妞妞走出醫院大門，站在街上，滿面淚水，我們不知道該去哪里，還有什么必要去哪里. "智慧敏銳，思考理性如周國平的哲學家，又何曾料到命運如此詭譎！任何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了確鑿的災難事實！

是否手術，其結果周國平與妻子雨兒都無法接受。哪一種死都是痛苦，哪一種天平可以衡量這痛苦的深重！妞妞的搖籃旁，我讀得到進退維谷時選擇的艱難痛苦與對于選擇的深刻思索。“選擇的困境包含兩個要素:第一,選擇不可逃避；第二,可供選擇的方案均不能接受。”面對這種情境,他自心底迸發出熱切地呼喊——“不,都不!”此時的文字已是沉重,自從選擇了不動很可能無謂的手術后,他們便再無選擇的機會。“兩害權衡取其輕”,可是最終所承受的卻總是最重。選擇所帶來的后果有如沉重鉛塊,將文字拉向愈發灰暗的深處。“絕望的親情”里，無以復加的疼痛剝蝕著初為人父的心，這痛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個兒毀滅！一個如同天使般的嬰兒，剛出生便患了絕癥，面臨癌癥的折磨和死亡的結局，上帝啊，她還沒有開始的一生是失去還是未曾得到？！

“身陷災難的深淵，我已不復理解那些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遺憾的父母們。小病小災簡直是福，是與我無緣的人間喜劇。”這冷凝的筆觸啊，埋進了多少這位哲學家父親愿“讓隨便哲學死去”而換女兒活著的辛酸與無奈啊……

 | NO.2 |

“磕著了。”“磕著了。”妞妞發病疼的時候就說“磕著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孩在極度的疼痛折磨中，也只會說“磕著了……”她的哭訴揪疼的何止是她父母的心，她父母的心又何止是疼痛……

她喜歡聽音樂，喜歡說“爸爸疼妞妞哭。”音樂沒了，爸爸想辦法。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想辦法。妞妞磕著了，爸爸想辦法。她在劇烈的疼痛中記起這個詞。她相信爸爸永遠會有辦法的。可是，音樂沒了，爸爸有辦法，天黑了下雨了爸爸有辦法，妞妞疼了，爸爸除了疼，卻沒有半點辦法……無奈啊！爸爸的陪伴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個必要又無用的謊言……這讓一個父親情何以堪！

惡化——生命力的暫時復元——更為嚴重的惡化……病情起起落落,父親的心亦是極大起伏。可是乖巧天真的妞妞怎知自己的病痛原來是由癌癥引起?每次突發的疼痛,都化為她口中的“磕著了”。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觸到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引起一陣陣地苦澀焦濃，低徊啜泣。終于,在父母艱難的訣別里，妞妞安靜離開,與秋日的落葉一起凋零,而他與她,在堅強地面對苦難，在深情地陪伴了18個月之后，只能在妞妞的照片和花束前慟哭……

我無法揣測這位父親內心此刻的心情,或許只有他說的那句話才有那么些力度來描繪——“一切美化苦難的言辭是多么浮夸 , 一切炫耀苦難的姿態是多么做作。”

“妞妞死于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七日下午五時。”簡潔的幾個字,包含的無奈、苦痛,悔恨和不甘,誰人能解？！

“有誰能告訴我,為什么世界還在,我還在,而你卻不在了?”這竭力的吶喊和質問誰來回答？！

“你在時,我抱你抱不夠,因而覺得時間太少。你走了,我的懷里空了,突然發現時間毫無用處,我不知道拿這么多時間來做什么。也許時間只有一個用處,它會幫助我——不是幫助我忘卻,而是幫助我一天天向你走近。”這無盡的不舍與慟切誰與共情？！

人生如夢啊，人生卻不是夢，誕生和死亡無一例外的沾滿著血污，而這血污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對于這個世界，妞妞的病，妞妞的死，以及這個小家庭的苦難真的不足以改變什么。然而對于她的父母，她的家庭，這是百分之百的災難，避無可避。

此刻，我心如刀絞。緩緩地從書中抬起早已婆娑的淚眼,望向那溫柔蒼茫的沉沉暮色中，萬家燈火漸次亮起……那“亮亮”，是爸爸告訴妞妞的，它曾是妞妞歪著腦袋遍尋的快樂。然而，今天的“亮亮”哪一盞是來安慰妞妞的！時間不停歇的往前過，它不會為一個嬰兒加注哪怕一筆一字，除了她的父親。一個小生命的病痛和毀滅，對于這個世界真的不足為奇！

| NO.3 |

一個父親守著他注定要夭折的孩子，這種場景雖異乎尋常，卻令人心碎地發生了。

對于周國平來說，這本書不僅僅為已逝的妞妞而寫，也是為自己。一個曇花一現般的小生命會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對于他本身而言，妞妞的故事卻是生命中最美麗也是最悲慘的故事。那種在死亡陰影籠罩下撫育女兒的愛哀交加的心境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在搖籃旁兼墓畔邊思考。”

人生不可挽回的事太多，古往今來，天災人禍，留下過多少傷疤，如果一一記住它們的疼痛，人類早就失去了生存的興趣和勇氣。每個人一輩子需要克服的太多，有時是外界，有時是自己。

周國平坦言，寫下這本書，是為了卸下壓在心頭的沉重的思念，朝前走。

“上帝說，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歷盡苦難的人，從死蔭的幽谷重返人間，淚流出來，有時是為被摧殘，有時是為見證生命不折不屈的力美。

破曉刺透黑暗，薄暮覆蓋大地。蒼穹之大，正映照著粒子之微，一個人那點兒熬盡一生的幸福或悲傷，忽而沒聲息地沉入了水。在撲面而過的光陰里，每個人的記憶和情感都在次第風化，我更加理解了周國平為自己的女兒寫一本書的心境。妞妞在塵世的五百六十二天，被父親以紀實的方式寫成了生命的挽歌，這是回應命運暴虐與無常的最積極的選擇，可以讓妞妞因為《妞妞》而在世上永恒。

誠然，讀者中還會有人追問這書的意義，當年的文藝報記者陳荷說：“作為妞妞的生父，周國平有著許多難以超越的親子之情，所以，他不可能奢談意義。而作為沒有妞妞的我們，又無從超越，渴望通過意義引渡我們。這才是我們的痛點……”這話認同了一個父親以筆為刀為生命的尊嚴同命運展開肉搏戰的意義，揭開了在親情，苦難和命運交叉的難題中，在時代表層的繽紛光色下面，深藏在普通人心中的對生命本身的無言關切。

一個父親,一個女兒,一個度著光陰,一個永遠一歲半。這或許便是意義。在這個過于喧囂的世界里,沒有意義也是意義。只是，需要一抹真情來沉淀每個人的心罷了。

你是否能夠一直聽見一個聲音：要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