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你問一個人,死后想去哪?象征最高榮譽的回答,應該是八寶山。 若是在唐代,答案卻一定是洛陽邙山。 邙山又稱北邙山、芒山、太平山等,位于洛陽境內(nèi)北面、黃河南岸,是秦嶺山脈的余脈,崤山支脈。雖然海拔只有300米左右,但山勢雄偉,東西橫亙數(shù)百里。古人認為,立墓于此,可“枕山蹬河”,風水絕佳,因此一直是最受歡迎的墓葬地。 邙山受歡迎到什么程度呢? 據(jù)統(tǒng)計,邙山的陵墓群涵蓋了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后唐共6個朝代的24座帝王陵墓,還有秦相呂不韋、南朝陳后主、南唐李后主、大詩人杜甫、大書法家顏真卿等歷史上的名人,也歸葬于此。其他王侯將相、富商巨賈,那就數(shù)不勝數(shù)了。 邙山陵墓群之東漢安帝恭陵 古人的夢想不是死后上天堂,而是死后葬邙山,以至于“生在蘇杭,葬在北邙”成為一句流行語。他們覺得,葬在邙山,這才叫“死得其所”。 毫不夸張地說,邙山堪稱世界上最密集的墓葬地,被形象地形容為“邙山無臥牛之地”。 唐朝詩人王建有一首詩,描述當時人想葬在邙山有多么困難: 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 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 ——王建《北邙行》(節(jié)錄) 這山頭風水實在太好了,墓?jié)M為患,哪怕你家有黃金萬貫,也買不到山上一小塊墓地啊。 邙山密集的古代權貴墓葬群,大大激發(fā)了盜墓者的創(chuàng)造力。聞名于世的盜墓工具“洛陽鏟”,于是在洛陽被發(fā)明,并以洛陽命名。 而邙山崛起為古代最受歡迎墓葬地,很大程度上源于它面朝的是洛陽城——中國歷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古都。正如唐朝詩人沈佺期所說: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 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 ——沈佺期《邙山》 洛陽古城老街 01. 隋唐以前的洛陽興衰 邙山的好風水,是洛陽賦予的。 別看如今的洛陽市平平無奇,放在全國就是一個經(jīng)濟總量排在40多名的普通三線城市;但是,若在宋代以前,洛陽的地位幾乎無可匹敵,哪怕在中國歷史第一城西安面前,也毫無愧色。 洛陽是獨一無二的。 就連“中國”這個名稱,最早所指的地方,也是以洛陽為中心的河洛地區(qū)。這里不僅是漢民族形成和興盛的地方,也是中華文明起源、形成、定型和發(fā)展的中心地區(qū)。 早在西周初年,周公營建洛邑,就認定洛邑是“天下之中”。周公認為把都城建在天下的中央,有利于打造一個“四方輻湊”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既便于四方諸侯貢賦,又利于鎮(zhèn)撫全國。 這一理論對后世影響極大。后來,很多皇帝想把首都定在洛陽,一個關鍵的形而上考慮,正是想依托“天下之中”的區(qū)位來確立政權的合法性。 關于洛陽,有“九朝古都”之說,也有“十二朝古都”之說,看具體怎么算吧。但即便按照最嚴格的標準來算,洛陽作為正式都城的歷史也有900年左右(不含陪都),這個時間跨度僅次于西安。 在中華帝國的前半期,洛陽是與西安雙星并峙的大都會。但按照司馬遷的說法,洛陽的發(fā)跡更早。 《史記》記載,“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洛陽所處的河洛地區(qū),因此被稱為“九州腹心”,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這是位于黃河中下游南岸的一塊河谷盆地,三面環(huán)山,西有崤山、中條山,南有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東有淇山、嵩山;北面就是黃河,黃河南岸的邙山則成為一座天然的屏障,使洛陽免于黃河水患的侵擾。 有山還有水。洛陽水系發(fā)達,北面黃河,而洛河、伊河、澗河、瀍河等匯流于此,滋養(yǎng)著這片風水寶地,史稱“五水繞洛城”。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河洛地區(qū)代表著農(nóng)耕文明的最高經(jīng)濟水平。 秦朝定都咸陽,沒有選擇東周故城洛邑,這可以理解,畢竟人家就是在關中一帶發(fā)家的。而劉邦在楚漢爭霸中獲勝后,建立漢朝,都城毫無意外地選擇了洛陽。但是,僅僅幾個月后,一個叫婁敬的小人物勸說劉邦遷都關中。 勸說的理由是,東周時期的天子雖處天下之中,但天下諸侯都把他當成了擺設,“非其(周天子)德薄也,而形勢弱也”。 就是說,從地勢的險要程度來看,洛陽作為都城,并不如長安好。 劉邦覺得有道理,就遷都到長安去了,反正他在關中也很有群眾基礎。雖然他當年是在東南起兵反秦,但成就大業(yè)卻是在關中。 到了劉秀建立東漢,他起家的政治支柱是以南陽、潁川等地為主的山東(崤山以東)豪族地主,這些人在山東擁有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和社會關系,他們并不想離開自己的根基到關中去。于是,劉秀定都洛陽,便成了一個自然而然的選擇。 而這一決定,讓洛陽在帝制時代首次正式成為一個王朝的都城,拉開了后續(xù)多個朝代定都于此的序幕。 為了彌補洛陽與長安的形勢差距,東漢時期,在洛陽四周設置了函谷、伊闕、廣成、大谷、轘轅、旋門、孟津、小平津等八大關口,合稱“八關都邑”。這樣,洛陽四塞環(huán)衛(wèi),雄關林立,成為名副其實的形勢險固之地。 但是,作為都城,沾染一個王朝興盛的榮光,也必然要承受一個王朝衰敗的重壓。除非是以禪讓之名實現(xiàn)權力的轉移和交接,否則,訴諸戰(zhàn)爭的朝代更替,肯定會伴隨都城的破壞與毀滅。東漢末的董卓之亂、西晉末的永嘉之亂,都是刻寫在洛陽歷史上的重大傷痕。 直到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推行漢化政策,從平城遷都洛陽,才在西晉洛陽城故址上重建了這座城市。很快,這座舊址新城就匯集了30萬人口,佛寺達到1000多所,繁盛一時。 僅僅40余年后,北魏兩大權臣家族,一個立足長安,一個東遷鄴城,后來演化成西魏和東魏。東西相爭,洛陽地處兩者中間,成為爭戰(zhàn)之地,難逃被毀的命運。正所謂,洛陽“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先受兵”。 洛陽處于東西魏交界 底圖/中國歷史地圖集 公元547年,在北魏分裂為東、西魏13年后,一個名叫楊衒之的人奉命回到故都——前北魏洛陽城。眼前的一切,讓他十分悲痛。他看到這座當時規(guī)模最宏偉的都城,“城郭崩壞,宮室傾覆,寺觀灰燼,廟塔丘墟”。繁華的背面是荒涼,這是任何一座都城都難以逃脫的興衰宿命,洛陽更不例外。 有意思的是,為了對抗占據(jù)山東富庶地區(qū)的高歡家族,立足長安的宇文泰家族發(fā)展出一套“關中本位政策”,這套政策及其影響下形成的關隴軍功集團,此后影響了中國歷史300多年,并深度介入了長安和洛陽這兩座超級都城的命運。 洛陽龍門石窟 02. 關隴集團及其叛逆者 作為對抗關中本位政策的基地,洛陽在隋唐時期一度達到繁盛的頂點。 南北朝時期的中國,沿著兩條路徑發(fā)展,最終以西魏—北周—隋朝作為歷史的出口,重新統(tǒng)一并主導了中國的走向。楊堅建立的隋朝,實際上繼承的是宇文泰家族的衣缽,包括接下來李淵建立的唐朝,也是如此。由此可見宇文泰的關中本位政策,影響多么深遠。 關中本位政策是史學大家陳寅恪最早提出來的一個說法,在此基礎上,發(fā)展為“關隴集團”。具體指的是西魏權臣宇文泰“融合其所割據(jù)關隴區(qū)域內(nèi)之鮮卑六鎮(zhèn)民族,及其他胡漢土著之人為一不可分離之集團,匪獨物質(zhì)上應處同一利害之環(huán)境,即精神上亦必具同出一淵源之信仰,同受一文化之熏習,始能內(nèi)安反側,外御強鄰”。 也就是說,鮮卑貴族把關中的漢族豪強納入府兵系統(tǒng)形成統(tǒng)一的軍功貴族,這樣,關中勛貴便具有了共同的利益和信仰,能夠團結起來共同戰(zhàn)斗。歷史表明,關中本位政策使西魏變?nèi)鯙閺姡奖敝芎螅麥缌吮饼R,統(tǒng)一了中國北方,隋朝代北周后,又南下消滅了陳,最終實現(xiàn)了國家的統(tǒng)一。 從北周到隋朝再到唐朝,三個朝代的權力更替,實際上是在關隴集團內(nèi)部進行的,說得更具體一點,是在同一個婚姻圈內(nèi),一堆親戚之間進行的。最終的勝出者,都僅僅是因為得到了關隴集團的集體擁護。哪怕是在太原起兵的李淵,也要處心積慮回到長安,爭取關隴集團的支持,才能順利建立李唐王朝。 正因如此,長安是隋唐兩朝的基本盤,兩朝的開國皇帝都毫不猶豫地以長安為都城,絕無其他打算。同時,無論楊堅還是李淵,都對代表山東士族勢力的洛陽進行無情的打壓。目的也是為了維護關隴集團的純粹性和基本利益,防止洛陽崛起成為對抗長安的根據(jù)地。 然而,到了這兩個王朝的第二代接班人,想法就有些不同于他們的父輩了。他們的父輩既然是依靠關隴集團的背景立國,實際上落實到皇帝本人的權力是相對有限的,身為第二代接班人,楊廣和李世民都是經(jīng)過兄弟奪權上位的,他們顯然不滿足于父輩受到的權力制衡,希望進一步強化皇權。 在野心的支配下,隋煬帝楊廣開始了重新營建洛陽城的宏大工程。 登基的第二年,公元605年,楊廣親自登上北邙山,南望伊闕,選擇了西對龍門的一塊地兒,重建東都洛陽。他任命天才建筑師宇文愷負責洛陽城的規(guī)劃營建,工程十分浩大,每月役使的工人達200萬人。這次洛陽城的重建堪稱鬼斧神工: 一方面適應地形,打破南北軸線完全對稱的城市營建法則,將皇城和宮城建在城市的西北角,但整個城市的規(guī)劃仍然是棋盤形格局,力求方正整齊; 另一方面整個城市跨河流兩岸建設,洛河穿城而過,由西向東將市區(qū)分成南北兩半,城中用四座橋梁連接,此外還引伊水、瀍水入城,開鑿漕渠,使得洛陽城的水運系統(tǒng)極其發(fā)達。 楊廣的另一項宏大工程,是以百萬民力鑿通長達2000多公里的南北大運河,形成一個龐大的內(nèi)河航運系統(tǒng)。而這個系統(tǒng)的中心,正是洛陽。江南、山東、河北的糧食物資,通過水運,經(jīng)黃河直接進入洛陽。到洛陽后,經(jīng)廣通渠等繼續(xù)西運,再轉入長安。成為水運樞紐后,洛陽的商業(yè)急劇發(fā)展,城市人口迅速飆升到百萬以上。 洛陽是大運河的中心 營建東都洛陽的成功,標志著楊廣從父輩純粹依托關隴集團,轉而依托山東士族、江淮士族等新勢力。后世將此解讀為楊廣與關隴集團的決裂。 或許是步子邁太大了,楊廣最終還是敗給了關隴集團。繼起的唐朝開國皇帝李淵,是楊廣的表哥。 李唐的第二代接班人李世民,又開始走楊廣當年制衡關隴集團的路子。盡管遭到多次諫阻,但李世民還是堅持要大力修建隋末戰(zhàn)亂中被破壞的洛陽宮城。原因無他,李世民想以洛陽反制長安,以山東集團制衡關隴集團而已。 由于有了楊廣的前車之鑒,李世民的步子邁得穩(wěn)妥很多。他隨時兼顧關中與山東兩個集團的勢力平衡,確保了權力的穩(wěn)定過渡。 直到他曾經(jīng)的妃子、后來的兒媳——武則天,掀起了更大的風浪。 武則天畫像 03. 武則天和她的神都 洛陽在武則天的手上,被賦予了“神都”之名,地位超越長安。而這一切,仍舊源于一直懸而未決的關隴集團勢力問題。 公元655年,唐高宗李治決定要廢掉王皇后,立武則天為后。這次“廢王立武”事件,引起了軒然大波,其本質(zhì)則是關隴集團與山東集團之間的一場斗爭。王皇后出身關隴貴族,家族根基深厚,而武則天的父親是一個木材商,屬于山東寒族。這場背景懸殊的對立,卻以武則天勝出而告終,標志著山東集團在與關隴集團的較量中開始占據(jù)上風。 武則天是個政治奇才。在唐高宗常年臥病、無力處理政事的背景下,她憑借聰明能干介入朝政,到公元674年以后,已經(jīng)發(fā)展出朝廷的“二圣”格局,實際政務由她一手包攬。683年,唐高宗病逝后,武則天距離成為帝國的女主,只差一個名號而已。 橫亙在她面前的障礙,一個是她的性別,另一個是她的出身。關隴集團對武則天的敵意,很大程度上源于她是一個外來的闖入者。而武則天要想抵達權力的巔峰,就必須擺脫關隴集團的阻撓。所以,武則天向來將關隴集團勢力盤結的長安視為畏途,她的做法是在洛陽重建班子,對抗關隴集團。 684年,武則天致信西京留守劉仁軌,將劉仁軌比作蕭何,并把長安托付給他,自己專心留在洛陽。 同年,武則天改東都洛陽為“神都”,使之凌駕于長安之上。 事實上,在唐高宗和武則天時期,洛陽的地位已超越長安,成為全國的政治中心。唐高宗在位33年中,七幸洛陽,累計達11年之久。唐高宗死后,武則天執(zhí)政22年,除晚年一度回長安兩年外,其余時間全在洛陽。 神都洛陽在武則天的運作下,迎來了史上最高光的時期。 唐高宗和武則天先后對洛陽城宮城進行重建。上陽宮是最重要的聽政場所,以建筑華麗著稱,武則天長居于此,最后亦在此病逝。唐朝詩人王建曾寫詩稱贊上陽宮的巍峨華美,詩曰: 上陽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宮處處流。 畫閣紅樓宮女笑,玉簫金管路人愁。 幔城入澗橙花發(fā),玉輦登山桂葉稠。 曾讀列仙王母傳,九天未勝此中游。 ——王建《上陽宮》 武則天的最大動作,是在洛陽修建明堂和天堂。史書記載,明堂有三層,高度約為88米,中有通天柱上下貫通。而天堂更宏偉,一共有五層,從第三層就可以俯瞰明堂,中間放置一尊大佛,僅佛像的小指就可并坐數(shù)十人。明堂和天堂都在建成不久后遭火災或風災,毀掉后,又重建。史載,為了重建,“日役萬人,采木江嶺,數(shù)年之間,所費以萬億計,府藏為之耗竭”。 從記載來看,明堂和天堂絕對是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單體木構建筑,一直以來,人們甚至不敢相信它們真實存在過。直到1986年,洛陽一個施工現(xiàn)場意外挖出了一個直徑3.67米的巨型柱坑,人們才終于相信天堂和明堂不是傳說。 復建的洛陽明堂天堂景區(qū) 武則天以巨大的財力和魄力,將洛陽打造成一座真正意義上的“神都”,借此為她建立武周政權及稱帝造勢。當時的詩人宋之問在詩里還原出洛陽繁花似錦的景觀,并歡呼這是一個千年一遇的太平盛世: 洛陽城里花如雪,陸渾山中今始發(fā)。 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 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復春。 野老不知堯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 ——宋之問《寒食還陸渾別業(yè)》 對于那個時代的詩人而言,武則天確實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明君圣主。如前所述,為了對抗關隴集團,武則天需要構建自己的支持力量。關隴貴族主要通過門蔭入仕,固化和壟斷階層利益,而武則天則大力推動科舉,通過科舉選拔人才,從而對關隴貴族入仕形成抑制。 正如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指出的:“進士之科雖設于隋代,而其特見尊重,以為全國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實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瞾專政之時。” 只要你有才學,哪怕出身寒微,沒有關系,武則天照樣給你官做。出身論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初唐四杰”“文章四友”等文人活躍于這個時期,應該說跟武則天對于科舉和文學的重視是分不開的。就算駱賓王在檄文中將她罵得狗血淋頭,武則天仍然會驚訝于這名詩人的才氣,而質(zhì)問自己的宰相說,你怎么能錯失這樣的人才! 洛陽由此成為全國最大的科舉和人才中心,即便在武則天死后,長安重新奪回帝都之位,但洛陽出人才的名聲依舊深深影響著歷史。 長安城東洛陽道,車輪不息塵浩浩。 爭利貪前競著鞭,相逢盡是塵中老。 日晚長川不計程,離群獨步不能鳴。 賴有青青河畔草,春來猶得慰羈情。 ——佚名《東陽夜怪詩》 在不知名的唐朝詩人筆下,洛陽的繁華吸引著無數(shù)的士人和商人,為了名利,競相奔走在通往洛陽的道路上。這條洛陽道,不正是實實在在的成功之道嗎? 武則天也成功了。 在她的推動下,庶族新興階層的興起,逐步取代了關隴貴族的地位,由此構成唐宋社會變革的一個重要進步內(nèi)容。而她依靠這股進步力量,登上了個人的權力頂峰。 690年,武則天稱帝,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神都洛陽跟著女皇武則天,創(chuàng)造了一段偉大的歷史——門閥士族統(tǒng)治沒落了,科舉士大夫階層興起了。這是一個緩慢的進步過程,但它的發(fā)端無疑是在洛陽,光憑這一點,洛陽就足以在歷史上不朽。 隋唐洛陽城示意圖 04. 最后的洛陽故事 巔峰意味著下坡的開始,接下來的洛陽故事就略顯悲涼了。 705年,武則天在洛陽上陽宮病逝后,她的兒子、唐中宗李顯復位,還都長安,并有意降低了洛陽的地位。 到了唐玄宗時期,他在位期間曾五次巡幸洛陽,但都發(fā)生在開元二十四年(736年)以前,主要是到洛陽處理武則天稱帝時期留下的手尾,比如清理一些不合禮制的建筑、為被鎮(zhèn)壓的李唐宗室成員平反等等。開元二十四年從洛陽返回長安以后,唐玄宗再也沒有踏足洛陽。 742年,唐玄宗下詔東都改名為東京。 現(xiàn)在我們講唐朝的極盛,都是講“開元盛世”,實際上開元盛世是在唐高宗和武則天執(zhí)政時期奠定的人才、制度基礎上出現(xiàn)的,是洛陽作為神都時期留下來的政治遺產(chǎn)。 后來,那些沒有經(jīng)歷過開元盛世的唐朝詩人,總是以洛陽的衰落來隱喻唐朝的衰落。在他們看來,洛陽的繁盛一去不返,是整個帝國走向黃昏的一個縮影: 洛陽宮闕當中州,城上峨峨十二樓。 翠華西去幾時返,梟巢乳鳥藏蟄燕。 御門空鎖五十年,稅彼農(nóng)夫修玉殿。 六街朝暮鼓冬冬,禁兵持戟守空宮。 百官月月拜章表,驛使相續(xù)長安道。 上陽宮樹黃復綠,野豺入苑食麋鹿。 陌上老翁雙淚垂,共說武皇巡幸時。 ——張籍《洛陽行》 中唐詩人元稹寫過一首更著名的詩,短短20個字,卻讓人讀后有一種崩潰感: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元稹《行宮》 詩中的“古行宮”,正是唐高宗、武則天時期營建的洛陽上陽宮。唐玄宗當年巡幸洛陽時留下的宮女,從青春少女變成了白頭老嫗,歲月不可挽回,而盛世同樣一去不返了。 無論對于洛陽還是對于帝國,更大的破壞源于唐玄宗執(zhí)政后期爆發(fā)的安史之亂。 在安史之亂八年間,洛陽四次在叛軍和唐政府借用的回紇兵之間易手,四次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焚燒劫掠。到戰(zhàn)亂平息后,洛陽所存人口僅有原來的兩三成,而宮室建筑“十不存一”,豺狼出沒,一片荒涼凄慘的景象。 詩人杜甫早年曾跟姑媽一起居住在洛陽,中年后又曾與李白、高適一同漫游洛陽,對這座都城有著深厚的感情。但他晚年在南方漂泊,回憶往事,卻不敢跟人打聽洛陽的最新情況: 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 傷心不忍問耆舊,復恐初從亂離說。 ——杜甫《憶昔二首》(節(jié)錄) 整個中晚唐,面對帝國中興無望,詩人們一個個漸生幻滅之心,這跟盛唐時期詩人寫起洛陽總是一片繁華心生樂觀,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童年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的孟郊,有一次站在洛陽的天津橋上,看到了滿眼蕭條: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 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孟郊《洛橋晚望》 要知道,天津橋坐落在洛陽中軸線上,是城中最繁華的地帶。李白當年在天津橋南的酒樓里“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沈佺期退朝后從天津橋招搖而過,“天津御柳碧遙遙,軒騎相從半下朝”。而到了孟郊的時代,短短數(shù)十年間,一切都換了容顏。 城市老了。 千年古寺——洛陽白馬寺 洛陽作為大運河中心的地位,在安史之亂后也受到了挑戰(zhàn)。 從江淮連接到洛陽的通濟渠,由于安史之亂斷航淤塞長達八年,直到764年朝廷理財大臣劉晏重開汴河,并改革漕運制度后,開封的水運地位逐漸崛起。四方轉運的糧食貨物不再進入洛陽,而是由汴河經(jīng)黃河入渭水,直達長安。在帝國經(jīng)濟重心南移的大背景下,洛陽又喪失了大運河的中心地位,日漸衰落并最終被開封所取代,已經(jīng)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而這一切的發(fā)生,跟中華帝國的都城東移是同步的。從秦朝開始的帝制時代,到北宋立國,在1000余年的歷史中,中國的都城有一個緩慢東移的過程,其中有兩個最主要的臨界點: 一次是904年,大軍閥朱溫脅迫唐昭宗從長安遷都洛陽。這次遷都,不僅遷走長安的皇帝、百官和百姓,連建筑拆下來的木材都沿渭河和黃河順水而下,一起運到了洛陽。長安遂為丘墟,淪為一般城市,從此與帝都無緣。 另一次則是在五代時期,洛陽雖然與開封組成新搭檔,輪流當國都,但誰都知道,洛陽只是開封的一個過渡和替身。北宋時期,洛陽稱作西京,成為陪都,用來安置朝廷黨爭的失敗者和閑散官員,而這也是洛陽都城史上最后的陪都時期。 宋太祖趙匡胤曾想遷都洛陽,他弟弟說“大哥,你到洛陽吃什么啊”,一句話噎得趙匡胤沒脾氣。風水輪流轉,開封憑借大運河中心的區(qū)位優(yōu)勢,源源不斷獲取來自南方的糧食物資,而洛陽僅剩下了光輝歷史涂抹的一層光圈,啥也沒有。 北宋滅亡后,洛陽淪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區(qū)域性城市。 如今,洛陽在全國是一座平平無奇的三線城市,2019年的GDP是5000億元左右,排名全國城市第45位,大約相當于江蘇泰州、浙江臺州、湖北襄陽的水平。 然而,我還是喜歡洛陽如今的樣子,一座光耀千年的都城,蛻變成文明與歷史的象征。她在現(xiàn)實中老去,卻在唐詩宋詞的經(jīng)典中永遠年輕。 就像司馬光說的那樣,“欲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就像永不言語的北邙山,埋葬了多少榮華富貴,但唐朝的詩人們說: 何事悲酸淚滿巾,浮生共是北邙塵。 他時不見北山路,死者還曾哭送人。 ——歐陽詹《觀送葬》 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 古來如此非獨我,未死有酒且酣歌。 顏回短命伯夷餓,我今所得亦已多。 功名富貴須待命,命若不來知奈何。 ——白居易《浩歌行》(節(jié)錄) 在這樣一座幾經(jīng)興衰的千年古都面前,人類還有什么想不開、看不透、放不下的呢? 參考文獻: [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 [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 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中華書局,1999年 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 史念海、史先智:《長安和洛陽》,《唐史論叢》(第7輯),1998年 張萍:《武則天時期的洛陽城市建設》,《中國古都研究》(第23輯),200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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