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寫詩用韻 音韻學乃專門學問,平日對此無深入研究,對于其源流演變前瞻等皆無所知,不敢妄言。平日僅撿出《詩韻合璧》《詩韻集成》《詞林正韻》《中原音韻》以作詩詞曲耳。雖然,若不以音韻為題寫論文,不用于評職稱,一般人不懂音韻學與寫詩詞是無絲毫影響的。一般人寫詩詞,只要具備押韻常識即可,而無需音韻學之專業知識。世上往往有所謂專家者,每專于一門,而常識往往在一般人之下。然而,常識則如吃穿住行,人不可須臾離也,專業知識則不一定。手邊有1976年版秦似《現代詩韻》一書,言近代民間形成“十三轍”韻,用於戲曲,后用于新詩、歌曲、說唱文學。《現代詩韻》即據十三轍編成,為區別寬嚴,并考慮到歷史情況與方言現狀,有四部韻一分為二,共十三部十七韻。秦似教授雖編新詩韻,并未言及要將新詩韻用于作古體詩,并在全國推行。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后,古體詩在全國復蘇,或有人作詩出韻,因以用詞韻解之。后又有人作詩用韻溢出詞韻之外,平仄不諧,因言因語言在發展,主張作古體詩應以普通話為標準云。于是有人始編新韻,因染手者既多,難有一種大家公認之新韻,故尚在探索階段,應用者少。想不到秦擬教授之新韻用以作古體詩不能彰顯于身前,而竟能大放光明于身后,細想亦有其理。中國文聯原有作家協會、戲劇家協會、曲藝家協會,而無詩詞協會(今中華詩詞學會上級主管部門為中國作家協會。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并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自由體詩人為作家、詩人,戲曲曲藝工作者為人民藝術家,是新詩、戲曲、曲藝高于古體詩之明證。戲曲、曲藝之類皆曰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要保持原汁原味,而于詩詞獨不保持原汁原味,而要以新聲韻作古體詩,俯身以就戲曲曲藝,雖有低俯之姿,而得高攀之效,豈不懿歟?又今人多主張“雙軌并行,今不妨古”,即既可用古韻,亦可用今韻,惟古今韻不可混用。通行之《中華新韻》大幅度減少韻部,取消入聲。其意蓋化繁為簡,以易于作詩詞曲,實則誘人以新韻押韻,以收“平水韻”逐漸消失而用韻悉歸“新聲韻”之單軌制。然中國幅員之遼闊,語音復雜而代變,一種地方語言能否永久為語音基準猶自難言,何況以民間藝人戲曲所用十三轍為基礎而加減之聲韻所作之新型古體詩乎?且既制新韻,便宜用新聲,新聲新韻,方才面目一新。而且,既用新聲新韻,便宜制定新律,而不能再依傍唐人沈宋既定近體之格律,方有創體之功。無論成功與否,總為一種自立之說,而不是依傍人家門戶,又暗中移梁換柱,以為己功。 古之詩詞曲韻沿用已久,正如吳宓教授所言為唐以來諸地語言、諸種語言之“最大公約數”,古人近千年未改,而今人改之,可見時下諸公之高度自信。然改后是否保證詩詞曲特有韻味,與讀唐詩宋詞元曲時不致有海外仙山之隔膜,并不致割斷海外華人語言習慣與文化認同 ,則并非時下諸公所能定,其自信并不能引起他信,更不可能眾信。因之,雖提倡新聲韻者甚多,而行之者甚少,則其賞音者相逢于異代或有可能。故“平水韻”之于詩,《詞林正韻》之于詞,《中原音韻》《洪武正韻》于南北曲之基準意義,或自今之后數百年尚難改變,因唐詩宋詞元曲尚存,并未為時下新韻詩詞曲所取代,人們讀原汁原味之唐詩宋詞元曲之趣味,一定濃于讀時下諸公之新體詩詞曲也。而且,實踐證明,至今傳統諸韻部創作之詩詞曲仍然是當代詩詞曲之主流,依然是周秦大國;而新韻之詩詞,不免為曹檜小邦了。若無傳統韻部之詩詞,僅憑新韻之詩詞,則諸級詩詞刊物會“國將不國”,刊不為刊,未免要關門大吉。而諸級詩詞學會,則不免于有空名而無實質,會并入其它學會亦未可知。故雙軌并行者,時也,勢也,不得已也,非制定新韻推行于詩詞庠序諸公之本心也。然若不強性推行,若秦似諸人之新韻,自應是一種學術研究。至于新舊韻不能并用,亦題中應有之義,若混用,尚有韻可押乎?非惟新舊韻不可混用,新舊書亦是不可同時并讀的。若同時并讀,必對二者褒貶失實,為一偏之見的。時下提倡中華傳統文化復興,江海濤涌,百態俱程,出現眾多文化現象。其中有一種最為顯著之文化現象,乃是國子祭酒,上庠教授,讀書五車,才高八斗,著作等身,而一作小詩小詞,令人絕倒。其積案盈屋之著作,雄辯滔滔之講論,多為歷史背景,詞語疏釋之類,通辭意而不通詩意,更無論其韻外之韻、味外之味了。而底層工人、農民、外賣小哥、引車酒賣漿者之流,卻深諳韻律,精于詩詞,幾近于無師而自通。言歸正傳,以下略談傳統之用韻。近讀顧亭林《日知錄》,頗有言及用韻者,錄之如下: “古人用韻,無過十字者,獨《閟宮》之四章,乃用十二字。使就此一韻,引而伸之,非不可以成章,而于義必有不達,故末四句轉一韻。是知以韻從我者,古人之詩也;以我從韻者,今人之詩也。自杜拾遺、韓吏部,未免此病也。” “詩主性情,不貴奇巧。唐以下人有強用一韻中字幾盡者,有用險韻者,有次人韻者,皆是立意以此見巧,便非詩之正格。” “詩以義為主,音從之,必盡一韻無可用之字,然后旁通他韻,又不得于他韻,寧可無韻;茍其義之至當,而不可與他字易,則無韻不害。漢以上往往有之。” “今人作詩,動必次韻,以此為難,以此為巧。吾謂其易而拙也。……夫其巧于和人者,其胸中本無詩,而拙于自言者也。故難易巧拙之論破,而次韻之風可少衰也。” “凡詩不束于韻,而能盡其意,勝于為韻束。而意不盡,且或無其意,而牽入他意,以足其韻者,千萬也。故韻律之道,疏密適中為上,不然,則寧疏無密。文能發意,則韻雖疏不害。” 今之作詩者不能避古人之弊,而熱衷于編新詩韻與俗語新詞語入詩,不知其所作者為何等之詩耶?全民作詩則無詩矣,料其可與上世紀《紅旗歌謠》《甘山歌謠》媲美。聞人言作自由體新詩者或以用韻為害,以為無韻之詩自有詩之內在韻律,則無須拘于用韻之外在形式,才是真詩,或有不用標點符號者。是散文可為詩,詩亦可為散文,詩文正可相互轉化耳。是用韻之說只可適行于古代,而不能適用于今日,古詩韻、新詩韻原可不必細分,細分之適見識見之迂也。《莊子·秋水篇》言:“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乎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皆詩也,又何分用韻焉,不用韻焉,用古韻焉,用新韻焉。因詩之用韻而言及詩之不用韻,似已逸出題外,然詩之不用韻正是一種特殊之用韻方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