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新華文摘》2025年第10期讀書與傳媒欄目 作者:鐘振振 世界各國都有美麗的山水。許多國家美麗的山水,僅僅是自然景觀,是大自然的恩賜。而中國的山水,既是自然山水,更是人文山水、文學山水、詩化了的山水,幾乎找不出一處山水沒有經過詩人的吟詠。 ![]() 古詩詞里的山 在古人眼里,最有名的山當推“五岳”。我們就先從五岳講起。 山東的泰山,東岳——唐代偉大的詩人杜甫《望岳》詩: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泰山是什么樣子?泰山綿延不絕,蒼翠了整個山東大地。上天使它聚集了一切神奇與峻秀,它的高大,山南山北仿佛隔開了黃昏與拂曉。遠望泰山,云氣繚繞,胸中仿佛也有重云生成,激蕩。瞪大了眼睛,目送鳥兒歸山,直到它們消失在蒼茫的山色里,眼眶都快要瞪裂了。我一定要登上泰山的頂峰,俯視那些個矮小的群山!青年詩人杜甫用最高亢的音調,唱出了他的人生理想與追求。在寫這首詩之前,他參加進士考試,落榜了。但他沒有因為挫折而垂頭喪氣,仍然保持著積極樂觀、奮發向上的銳氣。盡管他一生也未能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但憑著這股銳氣,至少在詩歌創作上,他為中華民族樹立了一座文學的“泰山”! 陜西的華山,西岳——明代詩人朱志??《華山》詩中的名句: 三峰秀出云霄外,一掌高擎日月邊。 華山三峰——南峰“落雁峰”、東峰“朝陽峰”、西峰“蓮花峰”高出云霄之外,華山東峰的奇特景觀“仙人掌”,像是高舉在太陽和月亮的旁邊。兩句14個字,寫盡了華山的高峻和雄奇。 湖南的衡山,南岳——清代著名詩人魏源《衡岳吟》詩: 恒山如行,岱山如坐。 華山如立,嵩山如臥。 惟有南岳獨如飛,朱鳥展翅垂云大。 說北岳恒山像是在走著、東岳泰山像是在坐著、西岳華山像是在站著、中岳嵩山像是在躺著,唯獨南岳衡山像是在飛,像紅色的大鳥在飛翔,翅膀展開像天邊大塊的云朵。不但寫活了衡山,也對五岳中的其他四岳作出了形象而生動的概括。 山西的恒山,北岳——清代詩人陳培脈《恒山》詩句: 上應天樞象北辰,眾山環拱碧嶙峋。 云霞隱見金銀闕,昏旦盤旋日月輪。 寫恒山對應著天上的北極星,群山都環繞在它的周圍。云霞之中,隱隱現出金銀裝飾的道教宮殿;早晨和黃昏,像車輪一般的太陽和月亮都在它身邊盤旋。 河南的嵩山,中岳——宋代詩人邵雍《登封縣宇觀少室》詩: 群峰擁旌幢,巨石羅劍戟。 日出崖先紅,雨馀嵐更碧。 遠眺嵩山,群峰像是旌旗簇擁,巨大的山石像是羅列著劍戟之類的兵器。太陽出來時,嵩山的山崖首先被曙光映紅;下過雨后,山中的霧氣顯得更綠。 除了“五岳”,中國的名山還有許多。例如: 陜西的終南山,主峰是太白峰——李白《登太白峰》詩的名句: 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 站在太白峰的峰頂上,舉起手來幾乎能夠摸得到月亮;再往前走,仿佛就沒有山了。不是真的沒有山,而是說和太白峰相比,其他山簡直不算個山。杜甫詠泰山,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還承認其他“眾山”也是山,只不過小了點而已;李白卻連小山是山也不承認,無意之間,透露了他不可一世的氣魄。李白的詩,往往精力飽滿,境界開闊,氣象宏大。這些特點,在他寫的山水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是盛唐時期磅礴的時代精神,和他個人積極的生活態度、豪放的審美追求,共同在起作用。 唐代的首都在長安,今天的西安。終南山向東一直延伸到西安的南郊,所以唐詩中寫終南山的作品比較多,出色的作品也比較多。再如,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終南山》: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總寫終南山的地理形勢。“太乙”是整個終南山的別名,也是終南山主峰的名字。“天都”,雙關著天國里神仙世界的都城和人間王朝的都城。它既夸張形容終南山主峰高聳云天,又客觀交代它與大唐帝國的都城長安挨得很近。終南山數百里綿延不斷,一眼望不到頭,仿佛一直延展到海邊。“白云”“青靄”,都是山里的云氣,因離人遠近而有濃淡厚薄的區別。登山前行時,人像刀片劃破云層而向上走;回過頭來望身后,被劃破了的白云重新又合成一片。近看身前,似乎被草木染綠了的云氣薄如輕紗;而走進輕紗般的云氣,身邊的景物又一一呈現,云氣淡得好像不復存在。這樣的體驗,上過高山的人都不陌生,但在王維之前,還沒有人能用凝練的詩的語言將它描繪出來過。古人把天上的星空區域和人間的地理區域互相對應,稱作“分野”。“分野中峰變”,說終南山的山脊是不同行政大區的分界線。“陰晴眾壑殊”,是說終南山溝壑縱橫,眾多的山谷有的陰有的晴,氣候不一致。最后,說想找個有人家的地方過夜,因此隔著澗水向砍柴的樵夫問路。寫終南山雖然高深莫測,卻不陰森荒涼,山里有村落,有人居住、生活。終南山景致萬千,令人舍不得離開的意思,都含蓄地包括在內了。王維不但是詩人,而且還是著名的畫家。畫家都明白,畫山水,如果不點綴一兩個人物,就顯得呆板,少了一點靈氣。結尾有主客二人,隔水問答,富有生活情趣,使得整幅畫面都靈動了起來。 新疆的天山、甘肅的祁連山,古代也稱天山——李白《關山月》詩: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純粹是天山的自然風光;而唐代另一位詩人陳羽的《從軍行》詩: 橫笛聞聲不見人,紅旗直上天山雪。 還寫到了唐軍將士冒著嚴寒行軍翻越天山。遠遠望去,將士們的身影微小得根本看不見。但是,聽到那軍樂橫笛的聲音,看到軍旗在飄揚,直上天山。冰天雪地一片白,映襯著軍旗的那一抹紅,就格外耀眼。將士們的英姿雖然沒有出現,卻給讀者留下了遐想的空間。 河北的石邑山——唐代詩人韓翃《宿石邑山中》詩: 浮云不共此山齊,山靄蒼蒼望轉迷。 曉月暫飛高樹里,秋河隔在數峰西。 曉月兩句都是夸張山的高大:拂曉時的月亮像是在山上的樹林里飛,秋夜里天空中的銀河,都被隔在山峰的西邊了。真有氣勢。 江西的廬山——宋代著名詩人蘇軾的《題西林壁》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廬山,橫著看,是一道道嶺;側著、豎著看,是一座座峰。遠近、高低,各不相同。為什么我們看不清廬山的真實面貌?只因為我們身處在廬山之中。這首詩,借寫廬山說出了一個深刻的哲理:只有跳出事物之外,站在特別的高度,才能真正看清楚事物的全貌和真實面貌。 安徽的天門山——唐代偉大詩人李白的《望天門山》詩: 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長江東流,劈開了天門山,使它成了夾著長江的兩扇門。詩人乘船向天門山駛去,只見天門山外,遙遠的江面上,有一片白帆,正從太陽那邊迎面飄來。 重慶地區的山——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的《竹枝詞》九首其九: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這是古代山水詩中,自然山水與當地民俗、當地人民勞動生活結合得最緊密、最完美的作品之一。 詩人選取的山,不是自然的原生態的山,而是經過當地人民辛勤勞動、開發了的山——山坡上種著桃樹和李樹,春暖花開,滿山李白桃紅,層層疊疊,像燦爛的云霞。高山上繚繞的白云里,有煙火,有人家。既然有人家,當然就有日常的生活與勞動。手臂上套著成串金手鐲,頭上插著銀釵的女子,帶著壇壇罐罐到溪邊、江邊來提水,背上山去飲用;男人們頭上頂著斗笠,腰里挎著長刀,到深山里去開墾荒地,播種谷物。“燒畬”,是放火燒去地面的草木,用長刀劃開地面種莊稼。從詩中女子的打扮和男子的裝束,可以知道寫的是西南的少數民族。祖國的山河,正是由于各族人民世世代代用汗水澆灌而大放異彩。 ![]() 古詩詞里的水 大海——漢代曹操《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首詩,情滿于山、意溢于海。最精彩的一段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精彩在哪里?它用了一種高妙的寫作手法,不對大海作正面的直接描寫,而是從側面、背面迂回曲折地去描寫。你看,太陽、月亮的運行,銀河星光的燦爛,仿佛都出自大海,那么,海的遼闊無邊,包羅萬象,豈不盡在其中,還用得著說嗎?如果我們一味地從正面直接去寫海的大,哪怕你用盡詞匯,也不過只寫了個“大海真大”;而詩人巧妙地從側面、背面迂回曲折地去寫,就不僅寫出了“大海真大”,更向讀者展現了日光下鑲了金的大海,月光下鍍了銀的大海,星光下嵌了萬千顆鉆石的大海,這大海種種面相的一幅幅壯美畫卷疊加在一起,就使得詩的審美效果達到了最大化! 海潮——說了海,附帶說一說潮。中國有世界三大涌潮奇觀之一的浙江錢塘江的中秋大潮。 宋代著名詞人周密的《聞鵲喜·吳山觀濤》詞: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 鰲戴雪山龍起蟄。快風吹海立。 吳山在今天杭州西湖東南,錢塘江北,是觀潮的勝地。潮起之前的錢塘江,滿江淺青的顏色,仿佛是秋天的風露染成。突然,海潮倒灌進江里來了。仿佛蛟龍從蟄伏狀態中蘇醒過來,開始翻江倒海。涌起的潮頭好像巨大的海龜頂起了雪山,又好像是大風把海水都吹得站立起來。詞人形象地為我們刻畫出了錢塘江大潮來時的那種奔逸跳蕩的動態之美。 宋代另一位詞人潘閬,也有《酒泉子》詞: 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又: 弄濤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 他夸張說,海潮來時,潮聲驚天動地,像是萬鼓擂動。海潮的大,令人懷疑大海的水是不是倒空了,都灌進錢塘江里來了。他還記錄、描繪了當地勇敢的男青年在潮頭沖浪,踩水站立在潮頭,手里揮舞著的紅旗,并沒有被潮水打濕,足見技藝高超。這些,都是畫家也畫不出來的。 說完海,接下來就該說中華民族的兩條母親河——長江、黃河了。 長江——宋代詩人曾公亮《宿甘露僧舍》詩: 枕中云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 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 古往今來,歌詠長江的詩詞佳作很多,精品也很多。曾公亮是北宋著名政治家、軍事學家,曾當過中央朝廷的最高行政長官和最高軍事長官。他并不以詩著稱,但偶一出手,居然驚艷。這首七言絕句,只用了28個字便寫活了長江的洶涌澎湃,是文學精品。 “甘露”即甘露寺,在今江蘇鎮江,長江南岸的北固山上。讀者未到北固山,讀開頭二句,會以為那山千峰萬壑,云霧縹緲,滿谷蒼松。然而到了那里,看到的只是孤零零的一道山岡,高度只有50來米,大失所望,要怪詩人浮夸。但仔細揣摩,才知道這里并不是實寫峰巒、山谷和松濤。北固山斷崖百尺,像墻壁直立在江邊。驚濤拍打山崖,發出轟響,在夜里住宿在山頂寺廟里的詩人聽來,可不就像山谷里的松濤在床底悲鳴?江上水氣與山中云氣是一樣的,飄到枕頭里來,用仿佛周圍便是群山來比擬,也合情合理。后面兩句,越寫越奇妙了。江濤聲響太大,吵得人睡不著覺,索性不睡了,起身來,打開窗戶看江景吧。江景什么樣?月光下巨浪奔騰,像重重疊疊的銀山,一波又一波,拍打著天空。窗戶一打開,那浪便像好久沒見面的老朋友一樣,向詩人撲過來。這擬人化的描寫,真令人拍案叫絕! 曾公亮的詩,寫的是長江動態的美。下面,這另一首七言絕句,是寫長江靜態的美。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暮江吟》: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前兩句寫黃昏,寫江中。一道殘陽,倒映在水中,詩人不說“映”,說“鋪”,為什么?因為“映”字太直,太實,不奇,不妙,缺乏詩意。“鋪”字煉得十分精彩,有了它,那“一道殘陽”就不再是水中的倒影,竟成了一匹紅色的綢緞或一條紅色的地毯,橫鋪在江面上。你說妙不妙?更令人稱嘆的是,那匹紅色的綢緞或地毯,并沒有鋪滿整個江面,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半江碧綠、半江朱紅,色條對比鮮明,具有彩版畫效果的奇麗景觀。后兩句寫夜,寫江上的天空與江畔的野地。農歷“九月”,有二十四節氣之一的“寒露”,因此詩人寫江畔野地,特意選取了珍珠般的露珠。農歷的“初三夜”,特殊的天象是月牙兒,因此詩人寫江上的天空,特意選中了它。只說“露似真珠”,自然有江畔野地的花草樹木隱含其中。只說“月似弓”,自然有江上天空的星辰云氣隱含在外。一首短詩,不能什么都寫,要懂得剪裁。總之,這首詩的前半與后半,是不同時間、相同空間的兩幅畫圖,全篇是兩幅畫圖的疊印。前一幅畫著重在“色彩”,后一幅畫著重在“形狀”。然而露是白的,月亮是黃的,并非沒有顏色,對于前一幅畫中江水的紅和碧,是暗暗的襯托。一江流水,也有形狀。后一幅畫中無數露珠的圓形,一彎新月的弧形,都是幾何圖形;用不規則線條勾勒出的長江來映帶,也顯得很靈動。 黃河——李白寫黃河的名句最多: 黃河落天走東海。黃河走東溟。黃河西來決昆侖。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 無不氣魄宏大,但多不是通篇專門寫黃河的。因此,我們這里選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的《浪淘沙》詩九首其一: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黃河河道蜿蜒曲折,號稱九曲黃河。黃河因為挾帶著大量的泥沙,因而呈現為黃色,故稱黃河。黃河有不少河段風高浪急。黃河一路流向天涯,匯入大海。這些要素,劉禹錫詩里都抓住了。后面兩句,巧妙地用了一個典故。晉代作家張華的《博物志》里有個奇妙的傳說:相傳天上的銀河和大海是連通著的。有個人住在海邊,年年農歷秋天的八月,有木筏子從海上漂來。這人很好奇,于是便帶上干糧,登上木筏去旅游,倒要看看究竟能漂到哪兒。開頭的十幾天,還能看得到日月星辰。后來就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到,也分不清白天黑夜了。又過了十幾天,到了一個地方,有城郭,有房屋。遠遠望去,房屋里還有女子在織布。有個男人牽著牛到水邊來飲牛,看見這位不速之客,很吃驚,問他是怎么來的。海邊人如實相告,并問牽牛人:這是什么地方?牽牛人賣了個關子:您回去,到四川去問一位名叫嚴君平的人,他會告訴你。海邊人結束這趟旅行,還真到四川去找了嚴君平,原來嚴君平是一位星相學家,他說某年某月某日夜觀天象,看見有客星,也就是流星,沖犯了牽牛星座。一比對,那天正是海邊人到達銀河的日子。這個典故并不直接與黃河相關。但黃河是通向大海的,因此說沿著黃河也能直上銀河,到牛郎織女家里去做客。這傳說,這詩,說明我們的古人也是很浪漫,很有文學想象力的。 說了長江、黃河,接下來就輪到湖了。 洞庭湖——唐代著名詩人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詩: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洞庭湖,中國最大的淡水湖,在今湖南、湖北兩省間。秋季的南方陰雨連綿,洞庭湖水漲滿,與岸齊平。這時望湖,湖面更顯得開闊。它涵納了整個天空,天光及其在湖中的倒影,上下空明。真實的天空與虛幻的倒影,界限泯沒,渾然一體了。美國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朗費羅在他的著名的詩篇《金色的夕陽》里寫道:海,只是另一個天。天,只是另一個海。哪是地,哪是天,眼睛難以分辨。相似的意境,孟浩然只用了“涵虛混太清”五個字,比較起來,更為簡潔凝練。更精彩的描寫還在后面: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云夢澤是先秦時期長江中游的一個超大型湖泊。后來因為長江、漢水泥沙的淤積,湖面不斷萎縮,大部分地區已經干涸,只剩下洞庭湖等一小部分。所以,后世也用“云夢澤”作為洞庭湖的別名。岳陽城,當時岳州(今湖南岳陽市)的州城,在洞庭湖的東岸。歷來的詩評家對這兩句贊不絕口,稱為千古絕唱。乍一看來,十個字中倒有兩個現成地名,而且占了六個字的篇幅,詩人只加了“氣蒸”“波撼”四字,費力不多,憑什么暴得大名?而仔細琢磨,其中頗有講究。其一,這兩個地名并非單純的抽象概念,六個字里, “云”“夢”“澤”“岳”“城”五字,都有藝術形象,都有審美意味。其二,這兩個地名雖然是死的,但一加“氣蒸”“波撼”四字,便“活”了起來。試想,洞庭湖上,煙波浩渺,水汽蒸騰,是不是充滿了勃勃生機?風掀潮水,浪走奔雷,岳陽城似乎也為之搖動,是不是凸現了洞庭湖那強大的生命力度?這不由得使我們聯想到中國古代雕刻藝術的不朽杰作——西漢名將霍去病墓大型石雕群。那些石雕,如伏虎、躍馬等,多就原石的自然形態,三刀兩鑿,浮雕線刻,用工極為簡省,而無不栩栩如生,渾成大氣。孟浩然這兩句詩,正有異曲同工之妙。 杭州西湖——宋代大詩人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詩二首其二: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是中國最美麗的景觀湖之一。蘇軾是古代最優秀的詩人之一。最優秀的詩人與最美麗的景觀湖相遇,必然擦出最燦爛的火花。蘇軾在杭州做過官,公務之余,常游西湖,全面領略了西湖一年四季千變萬化的美。起句寫題中的“初晴”,第二句寫題中的“后雨”。兩句是說西湖山好水也好,晴好雨也好;山奇水也奇,晴奇雨也奇。后兩句,用中國古代最美麗的女子西施來贊美西湖,寫“活”了本來沒有生命的湖,真是神來之筆! “西湖”是水, “西子”是人,并非同類,本不可“比”,但兩者都是天下的絕美,這就有了“比”的理由;何況“西湖”稱“西”, “西子”也稱“西”,這就“比”出了語言詼諧的趣味。美人的“美”,是淡妝漂亮,濃妝也漂亮,怎么化妝怎么漂亮。“淡妝”比喻雨天的西湖,雨天的西湖顏色清淡,可不就像美人化了淡妝? “濃抹”比喻晴天的西湖,晴天的西湖顏色濃麗,可不就像美人化了濃妝?因此,“淡妝濃抹總相宜”,也就是“西湖晴雨總相宜”! 畫山水,寫“形”易,寫“神”難。四句小詩,如果句句寫“形”,是做加法,增量不增質。蘇軾這詩,好在兩句寫“形”,兩句寫“神”,是做乘法,不增量而增質,使藝術效果幾倍幾十倍地往上翻。從此,西湖多了一個別名——“西子湖”。人們對這別名的贊同,正是對這首小詩審美價值最大化的承認。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 (摘自2025年2月26日《人民政協報》) 新華觀察|國際人文交流的新動向 讀書與傳媒|讀書的“陰晴圓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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