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王維在重陽節(jié)的異鄉(xiāng)寫下《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中“山東”實指華山以東的山西故里,而“兄弟”包括四人,分別是王縉、王繟、王纮,以及王紞。 四兄弟之中,與王維關(guān)系最為親近的,正是日后官至宰相的二弟王縉。王縉與王維兄弟二人,一政一詩,雙星映照,前者以政事入史,后者以詩魂不朽。 他們的兄弟情深,本應是一段歷史的佳話。但歷史車輪滾滾向前,大多數(shù)人記住了王維,忘掉了王縉。有時候忘掉了也好,畢竟,王縉實是一個禍國殃民、貪財佞佛的宰相。 王維與王縉的情誼,在詩文中可見一斑。公元735年,王維官拜右拾遺,在即將啟程赴任之際,他特地去向一直以來的至交高僧溫古上人辭行,并莫名地思念起弟弟王縉,于是揮毫寫下:“舍弟官崇高,宗兄此削發(fā)。” 詩中的“宗兄”指的是溫古上人,“舍弟”毫無疑問正是王縉。詩中所謂“官崇高”并非指王縉官居顯赫,而是說王縉彼時正在登封縣(漢時稱“崇高”)當官。 彼時的王縉雖僅任登封縣令,但已顯露出政治才能。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王縉以太原少尹身份鎮(zhèn)守北疆,史書云,鎮(zhèn)守太原期間,王縉“功效謀略,眾所推先”,在出謀劃策方面,他的貢獻是最大的。 由于功勛卓著,不久之后,王縉又被授予河南副元帥之職。其擔任元帥之時的謀略還得到“流浪詩人”杜甫的贊譽: 朝廷袞職雖多預,天下軍儲不自供。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農(nóng)。——杜甫《諸將五首》節(jié)錄 這幾句詩的意思是說,朝廷的三公們看似忙忙碌碌,卻連糧食都難以自給,唯獨王縉王相公卻能做到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杜甫的這番贊譽與《舊唐書》中對王縉的描述——“請減軍資錢四十萬貫修東都殿宇”是可以對應上的。 王縉官場得意的時候,王維已經(jīng)開始選擇“半官半隱”的生活狀態(tài)。 然而,他仍通過詩歌告誡兄弟們莫要仿效自己的“擺爛”之態(tài),應積極進取。比如《山中示弟》: 山林吾喪我,冠帶爾成人。莫學嵇康懶,且安原憲貧。 山陰多北戶,泉水在東鄰。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安知廣成子,不是老夫身。——王維《山中示弟》 王維以詩明志,告訴兄弟們自己已經(jīng)快要達到“自忘”的境界了(詩中的“吾喪我”,出自莊子的言論:“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我尚且不知道我,你豈能知道?表示達到了某種忘我境界),但鼓勵他們繼續(xù)奮斗,追求功名。 他更以嵇康與原憲二人為例,闡明同樣的慵懶表象下,實則蘊含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嵇康屬于不知上進,孔子的徒弟原憲則是積極昂揚的那種慵懶(原憲曾經(jīng)跟同學說過:“無財謂之窮,學道而不能行謂之病。現(xiàn)在的我,貧窮,但沒有病。”) 安史之亂成為了王維命運的轉(zhuǎn)折點。王維不但未能修煉成廣成子般超然物外,被叛軍俘虜后,他被迫回到“塵世”擔任偽職,更可怕的是,唐軍收復長安后,朝廷又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清算”。 在這關(guān)鍵時刻,是弟弟王縉挺身而出,情愿以自己的官職為兄長贖罪,這才保全了王維的性命。 王縉自幼才華橫溢:“少好學,與兄維俱以文翰著名。”他的書法亦被譽為一代絕品,除此之外,后世文人對其詩文同樣贊譽有加:“語語含蓄,清遠亦不讓乃兄。” 他的《別輞川別業(yè)》與王維的同名之作相映成趣: 山月曉仍在,林風涼不絕。殷勤如有情,惆悵令人別。——王縉《別輞川別業(yè)》 兄弟二人常有詩歌唱和,王縉現(xiàn)存的八首詩中,大部分都與王維相關(guān)。例如,王維曾特意拜訪并贈詩給歸隱的妻弟崔興宗: 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 而王縉當時也在場,他亦作詩一首,與王維同詠: 身名不問十年馀,老大誰能更讀書。林中獨酌鄰家酒,門外時聞長者車。——王縉《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 除此類兄弟共詠之作外,王縉也寫過與王維心有靈犀的詩歌。大歷三年重陽節(jié),他在幽州登高望遠,寫下了《九日作》: 莫將邊地比京都,八月嚴霜草已枯,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無。——王縉《九日作》 王維的重陽詩主要表達對兄弟的深情厚誼,而王縉之詩則更多反映個人宦海生涯的起伏波折。 毋庸置疑,這首詩自然無法與王維之作媲美,但在仕途上,王縉確實比兄長更顯卓越。 他不僅擔任文職,還曾出任過武職。大歷四年(769),王縉在太原任職,當?shù)匚涔偻鯚o縱、張奉璋等人因他是文人出身而輕視他,王縉巧妙設(shè)局以雷霆手段將他們的七名黨羽一并斬首。經(jīng)此一事,王縉展現(xiàn)出不為人知的鐵血手腕,自此“諸將股栗”,無人再敢小覷他。 若王縉的政治生涯止步于此,他或許能以一個尊重兄長、有才情且能出謀劃策的形象名垂青史。然而,命運弄人,公元762年唐代宗繼位時,一個名叫元載的人物嶄露頭角,而王縉的命運也隨之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轉(zhuǎn)變。 元載為人深藏不露,王縉絕不是其對手。某年,朝廷舉行祭奠先賢的儀式時,老奸巨猾的宦官魚朝恩曾有意試探他們。魚朝恩手執(zhí)《易經(jīng)》登上高臺,故意講解《鼎卦》:“鼎足折,覆公餗。” 這句話本意是說,鼎足折斷,食物便會傾覆而出。魚朝恩實際是在諷刺身為國家之鼎的宰相,若他們能力不足,國家也將傾覆。 據(jù)史書記載,聽聞魚朝恩的諷刺后,宰相王縉勃然大怒,而元載卻談笑自若,若無其事。魚朝恩評論道:“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測也。” 元載出身貧寒,自幼飽受屈辱,因此深諳隱忍之道。王縉是不具備這方面的城府的,好在王縉也是一個絕頂聰明之人,他深知自己應該攀附于元載。 然而,與權(quán)相元載的結(jié)盟,徹底改變了王縉的政治品格。《資治通鑒》記載二人的貪污網(wǎng)絡令人觸目驚心:“(元)載妻王氏及子伯和、仲武,縉弟、妹及尼出入者,爭納賄賂。”也就是說,元載的妻子、兒子,王縉的弟弟、妹妹,以及出入他們府邸的尼姑們,公開受賄,互相比賽看誰收的賄賂更多。 王縉漸漸深陷貪腐泥潭。那個曾為兄長求情的弟弟,已然成為“貪猥之跡如市賈焉”的佞臣。 王縉雖自詡為佛教徒,從來不沾葷腥,晚年更是癡迷于佛事,然而其行為卻常常與佛教教義背道而馳。 據(jù)《舊唐書》記載,王縉在擔任宰相期間,極力倡導唐代宗推崇佛教,每年七月十五日還在宮內(nèi)道場舉行盛大的“盂蘭盆會”。這些盛會裝飾華麗,“飾以金翠,所費百萬”。“盂蘭盆會”如此奢侈以至于后世有的文人認為:“今盂蘭盆會之始也。”將后世盂蘭盆會的開端歸于王縉,這種說法并不準確,《舊唐書》中則明確指出:“其傷教之源始于縉也。”意思是,國家教化受損的根源始于王縉。 關(guān)于盂蘭盆會是否由王縉首創(chuàng),歷史上尚有爭議。然而,正如顧炎武在《五臺山記》中所言:“縉為宰相,給中書符牒,令臺山僧數(shù)十人分行郡縣,聚徒講說以求貨利,于是此山名聞外夷。”王縉為五臺山的金閣寺耗費了億萬錢財,正因他的大力推廣,五臺山才得以名揚后世。 在為寺廟謀取利益的同時,王縉也從中獲取了大量財富。史書記載,他甚至闖入他人家中,強行奪取別人的祖產(chǎn)。《舊唐書》也提到,王縉縱容自己的弟弟、妹妹、尼姑廣收財物,其貪婪行徑如同市井商人。 王縉的行為徹底辱沒了身為修行者的佛教徒,五臺山金閣寺的鎏金穹頂下,暗藏著他最深的罪孽。他確實為佛教作出了一些貢獻,但絕非一個純粹虔誠的佛教徒,后世文人一針見血地指出:王縉等人“蓋本于因果報應之說,猶有意徼幸以求福,乃其流之下概。” 更可怕的是,王縉更將佛教因果論扭曲為治國方略。 唐代宗李豫曾詢問他們:“佛教中是否存在所謂的'因果報應’?” 元載、王縉等人回答:“安祿山、史思明發(fā)動叛亂,卻被自己的兒子所殺,這就是'因果報應’的明證。唐王朝立國已久,未曾發(fā)生大的禍亂,若非積累了深厚的福報,何以至此?” 他們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如今回紇、吐蕃大軍進攻,卻在不戰(zhàn)的情況下自行撤退,這難道不是'因果報應’嗎?” 正是由于元載和王縉大談福業(yè)報應,唐代宗從此對佛教更加深信不疑。此后,每當有外族入侵,皇帝不再積極備戰(zhàn),而是召集眾多僧人唱誦《護國仁王經(jīng)》,為國家祈福。 將外族入侵、國內(nèi)禍患等軍國大事,皆以佛家因果理論來解釋,既荒謬可笑,又極其不負責任。史書記載,此后朝廷上下一片烏煙瘴氣,“人事棄而不修,故大歷刑政,日以陵遲”。 王縉難逃佞佛誤國之罪責,但歷史的悲劇性在于,他并未受到應有的法律制裁。皇帝憐其年老,并未像處死元載一樣處理他,而是先將其貶為地方刺史,不久后又升任他為太子賓客(三品)。最終,王縉以八十二歲高齡善終。這個結(jié)局對當年飽受其害的百姓而言,無疑是最大的諷刺。 參考資料: 宋祁、歐陽修等:《新唐書》 劉昫等:《舊唐書》 司馬光等:《資治通鑒》 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 沈文凡、陶六一、秦愛國:《王縉貪財佞佛宰相禍國》 梁曉飛、王勁玉:《九月九日,為何憶“山東”兄弟》 作者:老談 本文為菊齋原創(chuàng)首發(fā)。公號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我們開白授權(quá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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