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家最早能在中國生存下來,還是依靠道家。
前面講佛像順著絲綢之路,叮叮當當地傳到了中國。說佛是一個神,大家能理解。
但是佛學思想,當時的人一聽,直接就懵了。

比如佛學講“空”,講“無我”,說世界萬物,包括你自己,本質上都是虛的,空的,像做夢一樣,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我”。
當時的人只會覺得,“扯淡!我這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我住的房子,我吃的飯,怎么就空了?我這么拼命干活,難道是為了一個“空”嗎?”
你看,這根本就不是一個維度的對話。
這文化差異,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
當時的人理解佛教,就好像你現在回到古代,給一個教書先生解釋什么叫“元宇宙”。
你怎么解釋?你說這里面有另一個世界,他能理解嗎?理解不了。
那怎么辦呢?
聰明僧人就想了一個辦法,叫“格義”。
“格義”是啥?
“格”,就是格量、比對。“義”,就是義理、概念。
說白了,就是“連連看”。用大家已經滾瓜爛熟的概念,去比附、去解釋佛學里那些陌生的概念。
簡單粗暴,但有效。

你看,這招“格義”,就是花最小的理解成本,去夠一個陌生的思想。
這個“格義”,就好像你跟那個古代教書先生解釋“元宇宙”,你不能直接講,你得打比方。
你說:“老先生,您讀過《西游記》吧?孫悟空拔根猴毛,能變出無數小猴子,這就是一種'虛擬分身’。”
“您讀過《莊子》吧?莊周夢蝶,分不清哪個是真實,元宇宙也有點這個意思。”
先生一聽,雖然還是半懂不懂,但他至少能“哦”一聲,覺得這玩意兒好像跟我們家的東西有點關系,不是純粹的天外來物。他有了一個可以理解的“抓手”。
早期的僧人們就是這么干的。他們發現,老子、莊子的“玄學”思想,跟佛學“般若”,特別好配對。
于是,一場轟轟烈烈地“格義”運動就開始了:

佛教講“空”,說萬物沒有實體。這太難懂了。怎么辦?好辦!老子不是說過“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嗎?行,那佛教的“空”,就約等于我們道家的“無”吧!用“無”來解釋“空”,大家一下就感覺親切多了。
佛教講“涅槃”,說是一種寂滅的、最終的解脫狀態。這也很玄。怎么辦?也好辦!老子不是講“無為”嗎?追求一種順應自然、不強求的狀態。行,那“涅槃”就跟“無為”差不多!
佛教講“菩提”,是覺悟、智慧的意思。這個也好理解!咱們道家有“道”啊!得道成仙,得道開悟。那“菩提”就是“大道”!
佛教講“真如”,是宇宙萬法的真實本體。這個更簡單了!道家有“本無”,認為“無”是宇宙的本源。那“真如”就是“本無”!
你看,經過這么一番“本土化編譯”,雖然有點怪,但至少,能跟我們中國人正常交流了。
那么問題來了?
“格義”這事兒,到底是好是壞?
答案是:它既是引領精英入門的“蜜糖”,也是遮蔽佛學真義的“毒藥”。

首先,它是蜜糖,是救命的蜜糖。
在剛來的幾百年里,“格義”是唯一可行且最高效的文化“破冰”工具。
它最大的功績,在于成功地將佛教帶入了當時中國社會最有影響力的階層——門閥士族。
高僧道安就曾說,早期般若類經典之所以能夠廣泛流行,正是因為它們所談論的“空、無”等思想,與當時盛行的老莊玄學有相似之處。沒有這幫人“帶貨”,佛教很可能就跟其他民間信仰一樣,拜一拜,求個福報,然后就沒然后了。
佛學正是搭上了玄學這趟“思想快車”,才能夠一躍成為能夠與本土最精深哲學對話的高級思想體系。
但是,任何快捷方式,都是有代價的。它也是慢性毒藥。
“格義”這種“連連看”式的理解,說白了,是一種“模糊匹配”,它追求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更不是“精確”。
這就出問題了。
道家的“無”,真的是佛教的“空”嗎?
完全不是一回事!
道家的“無”,是跟“有”相對的,是“有”的來源,它是一種“本體論”上的“無”,但它能“生”萬物。
而佛教的“空”呢?它不是說“沒有”,而是說萬事萬物都是由各種條件組合而成的,本身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獨立存在的“自性”。它是一種“認識論”上的“空”,是“緣起性空”。“空”本身,什么也“生”不出來。
你看,這差別,大了去了。
這就好比,你跟一個只見過馬車的人解釋汽車。你說:“汽車,就是不用馬拉的車。” 他聽懂了嗎?懂了,大概知道是個車。但他真的懂汽車嗎?他不知道發動機,不知道變速箱,不知道這車怎么開起來。他理解的,只是一個“馬車的平替”而已。
用道家的“無”去理解佛教的“空”,就是這種情況。中國人理解的,是一個“道家化”了的佛教。大家覺得,佛教嘛,不就是印度版的《老子》《莊子》嘛。
這種理解,不能說全錯,但肯定不精確。
這種“誤會”,導致早期的佛學研究,走了不少彎路。當時的佛學流派,有所謂的“六家七宗”,但他們爭論來爭論去,很多時候,爭的都不是純正的佛學思想,而是在用道家的思想,去解讀佛經時產生的各種分歧。
這就像一群人,拿著不同版本的《哈姆雷特》,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言去翻譯和理解,然后互相爭論哪個翻譯版本更正宗。他們吵得天翻地覆,但可能,他們離莎士比亞的原意,都還很遠。
所以“格義”,是佛學在面對中華文明時,一次充滿智慧、卻又無可奈何的“自救”。
它是一劑為了“活下去”而服下的猛藥,雖然保住了命,也留下了長期的、棘手的后遺癥。
時間久了,問題就暴露了。
中國的修行者和思想家們也遇到了這個問題。
他們發現,“格義”這種方法,作為入門的“拐杖”,可以。
但是,你不能拄一輩子啊!你得扔掉拐杖,自己學會走路啊!
很多深層次的哲學問題、修行上的關鍵點,根本就說不通。佛說的,和道說的,終究不是一回事兒。
一種強烈的渴望,像暗流一樣,逐步蔓延開來:
我們不要“替身”了!我們要看“原版”!
我們不要“像佛的”思想,我們要原汁原味的、“佛的思想”!

這股巨大的渴望,像是在積蓄力量,呼喚著一位真正的大神降臨。一位能夠徹底砸碎“格義”這座華麗但限制人的橋,帶領所有人渡過湍急的文化河流,直達彼岸的偉大翻譯家。
整個中國的佛教界,乃至整個東亞的文化圈,都在為這位大師的登場,做著漫長而焦灼的鋪墊。
他,就是即將以一人之力,扭轉整個時代思想航向的——鳩摩羅什。
從此以后,“格義”這種方法,就慢慢退出了歷史舞臺。中國的佛學研究,也從一個“模仿”和“比附”的階段,進入到了一個“消化”和“創新”的新階段。
關于這位“翻譯之神”如何憑一己之力,讓佛祖說上標準“中國話”的故事,咱們下次再聊。
我是億文,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