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潘金蓮、俄狄浦斯看到的……讀者可從“敘述”這一透視角度來閱讀作品:以敘述人的傾向為出發點,按照作者的見解來體驗故事。這樣,敘述人說奸則奸,說淫則淫。的確,敘述人在影響閱讀方面很有能量:故事是他編出來的,他可通過繁與簡、藏與露的不同描寫,讓故事有導向性,他甚至可以暫時中止情節,直接出面評論某人某事,指出它(他)的意義,應該如何去理解,等等。我們的許多解釋,常常是引述敘述(作者)的看法為論據的。但是,當敘述人講出一個故事后,這個故事就有“自在”的性質,獨立存在于世的特征,其內涵往往超出了敘述人自己的見解。因此讀者有可能擺脫敘述人的傾向,以事實為出發點,按照自己的某種假設來理解它的意思。敘述人說曹操奸詐,讀者卻從中看到了政治家的韜略:這是他完成統一天下這個偉業所必備的品質。敘述者稱贊諸葛亮的“忠”,讀者卻從中看出了“愚”:如果他用曹操那些手段來對付劉阿斗,他的歷史貢獻會更大。 文學閱讀有“橫看成嶺側成蜂”的特點。所以一些驚世駭俗的見解,往往產生于透視的轉換中。所謂“透視”,是指文學閱讀中的觀察角度。研究文學接受的專家伊塞爾認為,小說閱讀分四種基本透視:敘述人的;角色的;情節的;虛構的讀者的。而其中的每一種透視,都可分成若干亞透視。透視起到串連作品中的一些事實,支持某種解釋的作用。但是在每一種透視中,讀者所能捕捉到的只是立體的事實的一些面相,而不是它的全部面貌。如《水滸傳》中的潘金蓮是個“淫婦”,這條罪名似乎是一種蓋棺論定。其實,這個形象也有“淫婦”這個概念涵蓋不了的面相。例如她向武松求愛這個事實,就有種種不同的面相:這是一種違背“三從四德”的亂倫;這是她對誠實和善良的、同處勞動人民地位上的丈夫的背叛,反映了封建意識對她的毒害;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所以她的行為是以惡抗惡,用—種不道德的行為來反對另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她所擯棄的那種婚姻關系是張大戶惡作劇的產物,是張大戶那個階級對她進行壓迫的繼續,所以她的反抗是合理的。當我們離開了敘述人給規定的、也是幾百年來傳統的讀者所認可的透視角度后,我們就會發現這個曾經被人用一個概念來定義的形象也是立體的。 魏明倫的荒誕川劇《潘金蓮》,就代表了他對《水滸傳》中這個人物的全新閱讀。他不讓敘述人牽著鼻子走,而是設立一些新的假說、選擇不同的透視角度。因此,他能在敘述者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的地方看出事件本身應當包含的重要暗示,在敘述人視而不見的細節中看到許多有價值的意蘊。他從這個名聲很壞的女人身上讀出了幾份同情,甚至幾份敬意,讀出了對倫理、愛情和婚姻問題的新思考。潘金蓮已不是人們印象中的那個潘金蓮了,千夫所指的淫婦潘金蓮原來是一個被侮辱、被傷害的弱女子,她殺夫偷情也經歷了從掙扎到沉淪、從無辜到有罪的心路歷程。魏氏為潘金蓮的“翻案”之舉,讓人們開始反思中國女性的命運,而傳統的婚戀觀正在被人們更多地看做女性的枷鎖。潘金蓮的不幸和掙扎、沉淪與反抗,也成了中國女性悲劇的象征。他的劇本引起了轟轟烈烈的大討論。當時,它引發了社會思潮,關于婚姻、愛情、道德、法制等,不僅全國的各大媒體紛紛發表評論,甚至在街頭巷尾也成為人們討論的話題。是罪歸沉淪女人,還是罪歸封建根子?是反思古代婦女的命運,還是聯想當代家庭問題?通過各種人物跨時空的出場,他將整出戲引向了思想大解放、大討論的層面。因此,可以說,這出戲是當時思想思想解放的產物,而戲里要表述的,更是對中國女性的一次思想大解放。魏明倫說,討論也分為兩種“烈”度,一是熱烈地擁護,一是激烈地反對。褒貶不一、毀譽交集。川劇《潘金蓮》轟動了全國,震波很快波及海外,臺灣演出后,香港又連載演出。美國舊金山《時代報》連載一個月,倫敦87國際戲劇節請《潘金蓮》演出。這足以證明,《水滸傳》中的潘金蓮在當代讀者心中已不是一種可以用某個概念來定義的形象了。 由潘金蓮的形象和故事出發,在對歐陽予倩和魏明倫寫潘金蓮的兩部劇作進行文本分析、比較的基礎上,我認為從女性視角來看,歐陽予倩的話劇《潘金蓮》體現了“五四”時期人們對以婦女解放、愛情自由為代表的個性解放的追求;魏明倫的川劇《潘金蓮-一個女人的沉淪史》規避了兩性間的矛盾,借助非情節敘述贊美的實際上是“為女流作主的法典”。荒誕川劇《潘金蓮》轟動全國,為的是給頂著千古罵名的淫婦潘金蓮翻案,荒誕的外表包藏著對婦女的同情和要求平等呼吁,也反映了魏明倫的大膽創意和顛覆名著的勇氣。《金瓶外傳》則較之潘金蓮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更大膽,涵蓋面更寬,包括當今社會的方方面面!居然在演出中插播一段真人廣告秀,模仿的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不要小看這一小插曲,他讓我們對當今鋪天蓋地的虛假廣告著實地發泄了一通,對臺上的表演大鼓其掌!周立波的《笑侃三十年》,《笑侃大上海》被上海人爭相觀看,連連爆棚,創滑稽表演的歷史記錄,周立波現象的背后蘊含著甚么?是他,把司空見慣的現象,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表演了出來,人人想說而沒說的話,說了出來,因此引起了沖天的共鳴,給觀眾胸中的壓抑找到了發泄的渠道!因此,不惜重金到劇場來買此一笑。我覺得《金瓶外傳》與周立波清口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們從潘金蓮的罪名想到了西方文學中一個著名悲劇角色的罪名:俄狄浦斯的“弒父娶母”。俄狄浦斯是希臘神話中忒拜的國王,是國王拉伊奧斯和王后約卡斯塔的兒子,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并娶了自己的母親。當俄狄浦斯知道他是拉伊奧斯的兒子后,震驚不已的約卡斯塔羞愧地上吊自殺,而同樣悲憤不已的俄狄浦斯,則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這是一個定論。敘述人(作者)是這么講的:劇中的俄狄浦斯也是那么說的,兩千多年來的讀者和觀眾一直沒有懷疑過這一點。但是,當代美國著名的批評家喬納森·卡勒卻得出了—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結論:俄狄浦斯可能沒犯“弒父”罪。他認為,如果不是從“敘述”這種透視角度看而是從劇本的一些事實出發,就可以看到這條罪名至少是沒被證實的。在悲劇《俄狄浦斯王》中,老王被害現場的唯一證人說他是死于一伙強盜之手,而俄狄浦斯只是一人在那個地方打死過一位在現場的長者。俄狄浦斯在調查老王被害事件時,曾講過“死于一人之手”還是“一伙強盜之手”的問題是證實自己是否受牽連的關鍵。最終那個證人出場了,但沒人問他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他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證明了老王是和俄狄浦斯之間的父子關系。當我們跟隨著卡勒的批評轉換透視角度后,的確看到了兩千年來讀者一直視而未見的可能性。如果俄狄浦斯沒犯“弒父”罪,那么女主角自殺,他本人自刺雙眼,將自己流放等結局的悲劇感染力會受損,這出悲劇的經典地位都會受到動搖。俄狄浦斯“情結”,即戀母情結,是弗洛伊德根據希臘神話“弒父娶母”故事主人公的名字而命名的。那么“誰該向亂倫負責”呢?總結起來,不外是以下幾種觀點:在“戀母情結”中,兒子對母親的獨占欲望導致的對父親的仇恨(戀父情結同樣如此);或者是“戀父情結”中父親對女兒的獨占欲望……如果將父母和子女分為上下兩個層次的話,一種觀點認為是上層對下層的獨占導致其對同輩和下層中另一極的仇恨(如對妻子或女婿的仇恨),另一種觀點贊成是下層對上層的獨占導致對上層中另一極的仇恨(如對父親或者母親的仇恨)。諸如哈姆雷特、朱利葉、斯·凱撒、以及柔石《怪母親》、張愛玲《金鎖記》、巴金《寒夜》、曹禺《雷雨》、許欽文《津威途中的伴侶》等,一系列超越了“父——子——母”的三角關系的許多父女和兄妹亂倫的故事也是一種俄狄浦斯情結在文學中的展現。可見,當讀者轉換透視角度時,我們所看到的東西是那么觸目驚心。這也告人們這樣一個道理:當我們的閱讀視線在某一透視中定格時,我們喪失的東西是如此之多。 審美主體(讀者)所面對的審美對象(文學作品),從來都不是某種與人之觀念、活動相分離、抽象的物。如法國的巴士地獄,從建筑學角度看,它是巍峨壯觀、有美感的;但作為王權象征,它是無數革命者的囚禁地,它又是丑的。說審美主體不是抽象的,是因它總是生活在一種既定的、無法選擇的歷史情景之中;歷史性乃是審美主體的所有審美活動的基礎。《雷峰塔的倒掉》從白娘子得到解放,從平等、自由角度看,它該倒掉;從歷史性看,應自覺地批判傳統觀念。安娜卡拉琳娜、潘金蓮等形象的出現,可以說是作家在為她們的平等、自由、民主而吶喊。作為審美主體,對人性的理解應是健康的;健康的人性乃是審美主體的一個根本方面。 學閱讀很像看一塊魔方,每一種透視只讓你看到它的一種或幾種面相,而不是全部。當你自信地下結論說:“至少在一個面相范圍內,我已把它的每一小塊的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時,你又錯了。這些只讓你看到平面的小塊都是立體的。所以,對于那些立志在文學批評的道路找到定于一尊的解釋的批評家來說,千萬小心!別讓這種文學閱讀的魔力玩弄了你的精力和熱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