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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這是后話,咱們還是先看眼前吧。
晉軍將要班師的消息傳出后,關中各地的百姓紛紛前往劉裕的大營前請愿。
他們流著眼淚說:我們這些遺留在北方的漢人接受不到朝廷的教化,已經有百年之久了,如今能再次見到漢家衣冠,人人都歡欣鼓舞。長安郊外的十陵(指西漢的十一座皇陵)是劉公您家的祖墳,咸陽的宮殿是您家的祖宅,您怎能舍此而去呢?
劉裕雖然也有些感動,但感動對向來冷酷無情的他來說,就相當于美酒對酒精過敏的我來說一樣——根本就是毫無價值的。
他當然不可能為此而改變自己既定的決策:各位父老鄉親,你們對故國的深情厚誼,我非常理解。只是朝廷有命,我不得不回,我是朝廷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嘛。現在我留下我的次子和文武賢才共同鎮守這里,希望你們能好好地配合他們!
公元417年十二月初三,劉裕率部離開長安,踏上了歸途。
氣貫長虹的北伐至此戛然而止,一統天下的理想就此化為泡影!
劉裕的心情無比沉重。
他不甘心如此,卻又不得不如此。
就像本有考上清華的實力卻因為經濟原因而不得不中途退學,這是怎樣的一種遺憾!
八百多年后的詩人陸游也在詩里表達了他對劉裕此次撤軍的惋惜之情:
蕭相守關成漢業,穆之一死宋班師。赫連拓跋非難取,天意從來未易知。
接下來,讓我們把視線轉向統萬城。
得知劉裕率部東歸,夏主赫連勃勃大喜。
他對關中覬覦已久,早就打起了在姚興死后襲取關中的如意算盤,沒想到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竟然被實力強大的劉裕搶得了先機,他不得不把已經流到嘴邊的口水又默默咽了下去——仿佛一只鬣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儀的獵物被獅子獵取一樣。
然而他并未喪失信心。
早在劉裕伐秦之初,他就對下屬說了這么一番話:劉裕必能拿下關中,不過他肯定不會久留,只要他一走,我取關中就易如反掌了!
如今他的預言成真了,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他第一時間召來了自己的頭號謀士王買德:我想要奪取關中,說說你的辦法。 王買德分析道:關中是形勝之地,劉裕卻讓一個黃口小兒來把守,大概是急于回去篡位,無暇顧及中原了。這是上天要把關中賜給我們,千萬不可錯過這樣的良機。青泥(今陜西藍田)、上洛(今陜西商洛)是溝通南北的要地,我們應該先派騎兵將其控制;同時又出兵拿下潼關,切斷其水陸通道,使關中晉軍孤立無援,然后陛下再傳檄長安,恩威并施,劉義真獨守空城,無處可逃,不出十天,必會被捆綁到陛下面前!
赫連勃勃依計而行,立即派第三子赫連昌率軍直趨潼關,王買德統兵赴青泥,以切斷晉軍退路,同時命長子赫連璝(guī)擔任前鋒,率兩萬騎兵進逼長安,他本人親統大軍為后繼。
公元418年正月,夏軍前鋒赫連璝進抵渭河北岸。
王鎮惡命沈田子率軍抵御。
見敵軍來勢兇猛,沈田子沒有輕易出擊,一面在渭河邊的要塞劉回堡(今陜西興平東南)嚴陣以待,一面遣使向王鎮惡求援。
當著使者的面,心直口快的王鎮惡在和長史王修討論應對之策時毫不掩飾地表達了他對沈田子的不滿:劉公把他十歲的兒子托付給我們,這是多大的責任!我們怎能不為此竭盡心力!如果像沈田子這樣擁兵不進,怎么可能平定敵寇!
沈田子對王鎮惡本來就很不服氣,從使者口中聽到這番話后更是怒不可遏。
想起劉裕臨行前說的那一句“猛獸不如群狐”,錯把杭州當汴州的沈田子自認為得到了尚方寶劍,立馬下了決心:殺掉王鎮惡!
很快,一條謠言開始在關中的晉軍士兵中流傳開來:王鎮惡打算殺盡軍中的南方人,把劉義真送回去,然后占據關中造反!
毫無疑問,這是沈田子的杰作。
但王鎮惡對此卻一無所知。
這段時間他一直忙于考慮作戰,腦子里全是各種作戰計劃用兵策略,根本沒有精力顧及別的東西——就像高考數學考試時全力以赴做數學題的學子,根本不可能顧及窗外樹上小鳥的羽毛究竟是黃的還是紅的一樣。
雖然對沈田子的表現有些成見,但他并沒有因私廢公,還是率軍前來援助沈田子。 兩人合兵一處,駐扎于北地(今陜西銅川耀州區)。
這天,沈田子邀請王鎮惡一起喝酒議事——為避免王鎮惡起疑,他還煞費苦心地把地點安排在了另一名將領傅弘之的大營內。
席間,沈田子稱自己與王鎮惡有要事相商,把包括傅弘之在內的其他人員全都請了出去。
此時事先躲藏在隱蔽處的沈田子族人沈敬弘突然沖出,寒光一閃,鮮血四濺,毫無防備的王鎮惡瞬間身首異處!
在自己的軍營中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傅弘之大為震驚。
盡管沈田子宣稱是奉了劉裕的密令,但他還是馬上以最快的速度跑回長安,向劉義真和王修匯報了此事。
王修立即下令戒嚴,隨后與劉義真等人召集部隊,全副武裝登上城門,嚴陣以待。 沒過多長時間,沈田子帶著數十人也來到了長安。
殺了自己的同僚,他當然也要來向劉義真匯報。
不過他自認為按照劉裕口令擊殺被扣上“反賊”帽子的王鎮惡不僅無過,而且有功,對此他有著蜜汁自信,所以自以為是的他才會這樣只帶了這么點人,大搖大擺地自投羅網。
王修當即命人拿下沈田子,以擅殺重臣的罪名將其斬首。
晉軍兩大王牌名將就這樣在同一天因同室操戈而同歸于盡。
之后,王修任命冠軍將軍毛修之為安西司馬,接替王鎮惡,傅弘之則臨危受命,擔負起了反擊胡夏軍的重任。
應該說,王修的舉措還是比較恰當的——雖然經歷了這樣的劇變,但晉軍的戰斗力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不久,傅弘之率五千晉軍在池陽(今陜西涇陽)和寡婦渡(今甘肅慶陽西北)兩次擊敗了赫連璝所率的胡夏軍前鋒。
習慣于欺軟怕硬的赫連勃勃見識到了晉軍的厲害,也不敢再戰,率部撤軍。
長安就此轉危為安。
不過好景不長,僅僅九個月后,晉軍的形勢又再一次急轉直下!
和上次一樣,還是因為內訌。
這次作死的,是關中晉軍名義上的最高領導劉義真。
劉義真不僅年幼,而且生于深宮之中,從小就嬌生慣養,更從來沒經過什么歷練,這樣一個屁都不懂的孩子現在卻一下子成了大權在握的一方藩鎮!
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美色存在就不愁沒男人追求,只要有利潤可圖就不愁沒資本進入,只要有權力可用就不愁沒馬屁精包圍,很快劉義真的身邊就有了一大群趨炎附勢的小人。
在他們的大肆吹捧下,劉義真更加不知輕重,經常毫無節制地胡亂賞賜這些人。 長史王修受劉裕之托,身負輔佐劉義真的重任,對此自然不能不管,便屢次制止他的胡作非為。
這樣一來,劉義真身邊的那些小人都恨透了王修。
他們一起向劉義真告狀:王鎮惡要造反,所以沈田子才殺了他,而王修又殺了沈田子,顯然是他也想要造反。
劉義真小朋友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負負得正,正負得負,我昨天的小學四年級數學課上剛學過。
咦,好像確實是這個理啊。
他當即命令自己的親信劉乞等人將王修處死。
王修是當時晉軍在關中地區實際上的最高決策者,他這一死,小屁孩劉義真能管好自己的吃喝拉撒睡做到不拉褲子不尿床就算不錯了,哪里能管得了紛繁復雜的財政人事宣傳工商治安稅務軍事外交?
長安幾乎成了無政府狀態。
劉義真身邊的那些下屬趁機放縱手下到處搶掠,秋毫必犯,童叟必欺,搞得民怨沸騰,民不聊生。 很快,關中各地全都人心離散,亂作一團,百姓或四處叛逃,或各自為政,都不再聽從長安的號令。
見情況不妙,劉義真惶惶不可終日,就如烏龜在面臨危險時會本能地把四肢縮回去一樣,他本能地下令放棄長安以外所有的城池,把全部兵力都撤回來以保衛自己的安全。
一直密切關注著晉軍動向的赫連勃勃當然不可能放棄這樣的機會,立即再度率軍南下。
關中百姓對劉義真等人的倒行逆施早已深惡痛絕,紛紛向夏軍投降。
赫連勃勃長驅直入,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長安西北的咸陽,長安軍民外出砍柴的路都被胡夏軍切斷了。
長安城內的晉軍頓時陷入了困境。
事態嚴重,劉裕當然不能置之不理。
他立即命輔國將軍蒯恩前往長安,護送自己的愛子劉義真回江南,同時又以愛將朱齡石為都督關中諸軍事、雍州刺史,代替劉義真鎮守長安。
臨行前,劉裕叮囑他說:你到長安后,一定要讓義真輕裝迅速返回,等出了潼關才能放慢腳步。如果你覺得關中守不住,也可以和他一起回來。
朱齡石走后,劉裕還是覺得放心不下,便又派朱超石(朱齡石之弟)前往洛陽以西,以安撫那里的民眾,同時接應朱齡石。
朱齡石抵達長安后,劉義真如蒙大赦,立即往腳底抹油準備開溜。
不過他和他的親信們并沒有按照劉裕的命令輕裝速行——他們不但不愿意放棄這段時間搶來的眾多財物,還在出發前又對長安城及其附近進行了最后一次地毯式全方位不留死角的大洗劫,然后才意猶未盡地滿載而歸,緩緩向東南方向進發。 見此情景,奉命和蒯恩一起護送劉義真的大將傅弘之心急如焚,連忙對劉義真進諫說:劉公讓我們務必要急速前行,可殿下您卻帶著這么多輜重車輛,一天都走不了十里,萬一敵人前來追擊,我們怎么辦?殿下,快點下令放棄這些東西吧,這樣才能早日脫險。
但要讓劉義真那些愛財如命的下屬放棄錢財,相當于讓羚羊去進攻獅子——完全違背了其天性,當然是不可能的。
在他們的慫恿下,劉義真非常干脆地拒絕了傅弘之的建議。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傅弘之最擔心的事很快就發生了。
有個對劉義真一伙恨之入骨的當地人向胡夏軍報告了劉義真的行蹤,赫連勃勃立即派長子赫連璝率三萬騎兵前去追擊。
沒過多久,赫連璝就追上了劉義真一行。
傅弘之畢竟久經沙場,他毫不畏懼,與蒯恩兩人一起率部斷后,保護著劉義真等人且戰且退,苦戰多日,總算退到了青泥(今陜西藍田)。
只聽一聲炮響,伏兵四起,原來王買德率領的胡夏軍早已在此迎候多時!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早已筋疲力盡的晉軍哪里還抵擋得住!
最終他們全軍覆沒,傅弘之、蒯恩、毛修之等晉軍將領悉數被擒,只有劉義真躲在了草叢中,因人矮目標小加上天色已晚而沒有被胡夏軍發現,得以幸免于難。 戰后,他被晉軍另一名幸存者——參軍段宏找到,兩人共騎一馬,逃回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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