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忙里偷閑,居然接連看了三部青春小說。莎莉·魯尼的《聊天記錄》(Conversation with Friends),她另一篇小說《正常人》(Normal People),和王維科(Weike Wang)的《化學》(Chemistry)。 圖片來自于網絡 《聊天記錄》說是青春小說,自然是因為作家和小說主人公都是二十剛剛出頭的青春女性。 書都是從圖書館借的電子版,兩個星期的期限,然后在Kindle上讀。圖書館紙版書的期限是三個星期,且可以續借;電子版卻只有兩周期限,于是拿到電子書后就有緊迫感:兩個星期以內必須看完。這個“期限”,其實,于讀書都是大有好處的。手頭書太多,最后先讀的,必然是馬上要到期的。于是三本電子書都讀完了,書架上的紙書還在那里排隊攢灰。 我首先看的是《聊天記錄》。匆匆忙忙,白天上班,晚上家務,成塊的零碎時間翻譯,看小說就是更零碎的時間,睡覺前,跑步機上,甚至捧著飯碗時。于是恍然便回到了學生時代,在課業繁忙時,忙里偷閑,看著“閑書”,心里牽掛著閑書里的主人公的命運:她怎么樣?他怎么樣?后來呢?一邊還偷偷不時回頭看看,擔心讓父母或者老師抓住,犯了“作業還沒做完就偷偷看小說”的彌天大罪。 《聊天記錄》,是一個踏在成年人門框上的年輕女性的聊天記錄。里面有四個人物,我(弗朗西絲),博比,梅麗莎,尼克。弗朗西絲和博比二十出頭,博比也是女孩子,梅麗莎和尼克是一對夫婦,梅麗莎是作家加攝影師,尼克是演員,他們年齡比弗朗西絲和博比大些,三十多歲了。 二十出頭這個年齡段有它獨特的重要性,因為它本身的共性,無論你在哪個時代,無論你在那個國度,成長期總是意味著更多的必須作出、無法回避的選擇,也有著更多的可能性。也因為告別青春、成長的煩惱和苦痛,少年奔放的情懷和高遠的志向,又總是伴隨著現實的殘酷和自身物質和精神上的匱乏,于是,青澀少年少女長大成人(coming of age)的故事,便總是令人百看不厭。 更何況,這本書叫“聊天記錄”,敘事人弗朗西絲好脾氣,好性子,做事有分寸,下筆也溫柔,讓我們這些“偷窺”她最隱秘的感情生活的人也不覺得尷尬。 打開《聊天記錄》,里面的題記,就是“在危機時,我們都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決定,我們究竟要愛誰。” 二十出頭的健康男女,“聊天”自然不光是語言的聊天。主人公們是先有了性愛,然后才談戀愛的,也就是先用身體聊天,然后才通過語言在計算機或者手機聊天,然后才發現對方生活的種種瑣細,最后似乎翻越了萬水千山,得到相互之間你儂我儂,一點溫柔的憐惜。里面的性描寫很多,但并不是色情獵艷,而是更多著眼于新戀人們之間種種好奇、迷戀、試探、猶疑、猜忌,打著感情上的太極拳或者跳著探戈,但一切又似乎十分日常,并無振聾發聵、出奇制勝之處——我這樣說并不是貶義。這本書確實是一部娓娓道來的“聊天記錄”,作者是在輕輕耳語,并不是大張旗鼓地玩懸念、架結構,然后標新立異地讓我們在結尾大吃一驚。 弗朗西絲在溫柔的水中漫無目的地游走著,這一片水域里,碰巧還有博比,梅麗莎和尼克,每個人之間都有不同性質、不同時段、不同程度的感情糾葛。也就是現在下筆寫這段讀后感時,我才會想到同性戀、婚外戀、雙性戀等種種標簽。 說到不同,小說里的幾對關系,倒是有明顯的不同。 梅麗莎和尼克是三十多歲、略有所成的作家/演員。而且,他們有錢。相對于博比和弗朗西絲,他們處于優勢地位。在涉世未深的弗朗西絲眼里,他們擁有的一切,令她羨慕,又略帶厭惡。 博比和弗朗西絲是同齡人,但博比外向有侵略性,而弗朗西絲則內向收斂。 尼克和弗朗西絲一樣,也是內向收斂,兩個人都猶猶豫豫、窩窩囊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著,身體已經結合,感情上卻一直若即若離、欲迎還拒,然后又縮回自己的蝸牛殼,讓人實在不忍心責備他們。 和其他三位比,弗朗西絲來自低收入家庭,加之又是窮學生,他們之間的隔閡還是很顯而易見的。但這種隔閡,也被溫柔地掩飾起來,尤其是尼克,顧及到弗朗西絲的自尊心,要鼓足了勇氣,才敢在她餓肚子的時候給她一小筆零花錢。 弗朗西絲號稱是一個共產主義者,但她的信仰、觀點、立場,不是由自己的敘述講出來,而是在和朋友聊天時,由朋友替她說出來。若是她自己長篇大論講政治,小說可能會失去目前這種很私人、很貼心、邀請你代入的感覺。 說“選擇”,似乎十分理性,但鉆進弗朗西絲的頭里,穿著她的衣缽在故事里游走,經歷著她的感情生活,卻是十分隨意、被動、隨波逐流的,并沒有共產黨人戰天斗地、改天換地的英雄氣概。 一篇好故事,按中小學老師的八股教學法,無非是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可是,一本好小說讀下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竟然都不重要,雖然故事里這些也都有,因為敘述中,作者總是需要一個坐標,要有幾條蛛絲,串上這幾條馬跡。然而,和“故事”本身相比,這些蛛絲馬跡,也不過是蛛絲馬跡而已。 圖片來自于網絡 《化學》讀起來障礙最大,因為作者和里面的女主人公都離我地理距離太近:她也是在波士頓地區讀博士,而時間和閱歷上距離又太遠:我和她的父母年齡更接近,她所掙扎的一切,對當年也是二十多歲的我們來說,都是順理成章、不費吹灰之力手到擒拿的東西,于是,這一道代溝,就明明白白地橫梗在那里。 碰巧,就在讀完《化學》之后幾天,我和一位朋友一起在哈佛喝咖啡聊天。朋友在哈佛公共衛生學院當教授,那兒就是《化學》里的女生讀博士的地方。朋友提到她的兩位學生,一位是像主人公男朋友埃里克那樣按部就班、勤勤懇懇、“出活兒”的學生,另一位就是像女主人公這樣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無所適從的學生。對于像女主人公那樣的學生,朋友是真心實意地不理解:這個問題一點也不難,她為什么就做不出來呢?做不出來,為什么不更加努力呢? 讀《化學》的坐標,與《聊天記錄》有些不同,大約因為讀《聊天記錄》可以忽略“記敘文的四大要素”,更關注小說本身的情緒和節奏,而《化學》則很難忽略這些。女主人公的身份就在那里,是在我居住的城市里讀書的第一代華人,是我們的下一輩,與我們不同的品性,不同的人生態度,讀到女孩子頑皮調侃的時候會心,讀到她徘徊猶疑甚至絕望時又會心疼,但終究只能是旁觀,沒有切膚之痛。然后又不由自主檢討自己是否虎媽,或者是站在她父母的立場上為他們辯護。總之,沒有讀《聊天記錄》時那種非常投入的感覺。 碰巧,《聊天記錄》讀到一半時,去“康科德作者節”聽了眼下在波士頓大學當駐校作家的西格麗德·努涅斯(Sigrid Nunez)的講座。努涅斯的爺爺是華人,故國內有人稱她為華裔作家;但她并不會講中文,她的思維方式、寫作內容和風格也與中文毫無關聯。她的小說《朋友》(The Friend)2018年獲得了美國全國圖書獎,這本書和她寫的蘇珊·桑特格回憶錄《永為蘇珊:蘇珊·桑塔格回憶錄》(Sempre Susan: A Susan Sontag Memoir)都正在被翻譯成中文。 努涅斯說,她在寫小說的時候,為了讓自己的想象力自由發放,情愿選擇一個自己沒有去過的地方。她去過羅馬、弗洛倫薩等等,沒有去過威尼斯,結果她寫故事時,就專門把它放在威尼斯。忘記了“體”,才能讓想象力自由放飛。我馬上想到,《聊天記錄》中最吸引我的,正好是來自作者想象中最核心的內容,這些內容,是超越作者本人具體經歷的帶有普遍性的內容。 如今的世界,無論是好是壞,全球一體化的總體趨勢不可逆轉,網絡發達、交通和交流便利,使得世界各地年輕人的生活都有驚人的一致性。從《聊天記錄》里,我讀到的,似乎是每一個剛剛告別童稚、即將成為大人卻又沒有完全成熟的人,都必須經歷過的種種新奇、選擇、徘徊。也就是說,時間、地點、人物都各個不同,“事件”,卻總是會演繹發生,這種一致性,也使跨越語言的閱讀和理解成為可能。 再次佩服一下國內的翻譯界,《聊天記錄》2017年5月出版,中文版2019年7月就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我對出版周期略知一二,知道這應該算是無縫對接了。試讀了幾段,文字非常流暢——一旦讀起來,你就忘記了語言本身,想不到它原本不是中文,因為你已經很自然地就進入了弗朗西絲的視覺。 小說看完,再去看別人的評論,原來大家都稱薩莉·魯尼為“千禧一代”的作家。這樣叫當然也不錯,莎莉是1991年出生的愛爾蘭人,但我讀起來卻毫不覺得有隔膜。故事里的弗朗西絲是不是莎莉·魯尼,甚至也根本無關緊要。就像Kindle后面莎莉·魯尼在創作談里說的,故事講來講去,她還是想說,她就是想發現,無論有多少危機,也無論我們作出什么樣的決定,最終,愛,還是一種可能。 【作者簡介】菊子:武漢人,燕園學子,北美碼農,個人微信公號“菊說八道”。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與本平臺無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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