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于吉林省《天池小小說》(2020年第6期),感謝主編黃靈香女士。 ·請點擊右上角藍色字體“超哥的隨筆”加以關注。 讓我抱抱 □鄭玉超 小時候家里窮,揭不開鍋,他很瘦。母親去世早,父親獨自拉扯他,很不容易。見他身子單薄,父親很心疼,常會說:兒子,讓我抱抱你。 每一回,他都很聽話,讓父親抱。每一回,父親都能輕輕將他抱起。父親心底里滿是酸澀。父親覺得自己沒本事,不能讓兒子長得壯實,哪怕就胖一點點。 每到夏秋時節,父親就光著胳膊,去溝渠里摸些河蚌和田螺。父親常笑逐顏開,帶回繳獲的戰果。一次,他用小手,為父親拭去臉上的汗水,手指不小心沾到了自己的舌頭,咦,父親的汗水好咸。問父親,父親笑笑說:那是河蚌、田螺的淚水。 父親將河蚌、田螺洗凈,放到鍋里煮,剔出肉,洗凈,再加佐料,清炒,油水雖少,可在他看來卻是道不可多得的葷菜,美味佳肴。 他吃得很盡興。見父親沒動筷,他很好奇:爸爸,很好吃呢!你不喜歡? 父親笑笑,說:我不愛吃,盆里還有好多呢。我要是喜歡,能舍得拿到集市上去賣? 怕兒子不信,父親又道:你看我這身板,不能再吃了。要是胖了,動作會慢,還沒有河蚌田螺快,就捉不到它們了。 邊說,父親邊張開嘴巴,舌頭一伸一縮,學著河蚌,慢慢走動。 他笑出了眼淚,覺得父親比戲臺上的人還厲害。他忽然想到,父親現在是只河蚌了,當然不愛吃河蚌了,天底下,哪有河蚌吃河蚌的道理呢?不過,他可沒有想到父親這只河蚌為什么會親手捉河蚌。 漸漸的,他長大了,小學、中學、大學,一路綠燈,品學兼優。似乎沒費多大勁,他就博士畢業,留在了大城市工作。 幾年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很快,他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他常回老家,想將父親接到城里。父親死活不同意,說,農村山好,水好,總之,一切都好。 父親聽人說過,城里人不容易,吃的穿的,不知比農村貴多少倍。何況,兒子開公司沒幾年,錢得算計著,得花在刀刃上。 每一回,父親都有自己的理由。每一回,他都自信而來,失望而歸。 這一回,他決定不聽父親的,硬生生將父親接到了城里。 寬敞的客廳里,父親局促地站在里面,顯得很瘦小。 望著父親清癯的臉龐,他心底里一陣疼。愣了會,他突然張開手臂,說:爸爸,讓我抱抱你。 父親怔怔的,有點恍惚,一時沒明白兒子的話。 他快步走到父親身邊,說,抱抱你。 父親的臉倏忽紅了,像一塊醬紫色的布。父親不好意思地躲閃。 父親終究禁不起他的懇求,紅著臉,讓他抱。 他沒費多大勁,就將父親抱離了地面。父親輕飄飄的,像是空氣。 爸,你怎么這么輕?他輕聲問,眼前一片模糊。 父親笑,說,人老了,哪有不變輕的? 我去集市上,買點魚蝦回來做給你吃。他說。 父親眼睛躲閃著,又笑:我從不愛吃那些東西,連田螺河蚌都不吃,你忘了? 他心里疼得慌,央求道:爸,那我就帶你出去吃點好的。 父親咧開大嘴——他看到父親的牙齒又掉了兩顆——笑著說:吃好的容易發胖,走起路來艱難。父親忽想起一個絕好的例證:你沒看到老家你大爺胖到啥程度了,走幾步路,都氣喘吁吁。 怕兒子不信,父親便學著自己兄弟的樣子,身體彎曲著,夸張地擺著雙臂,喘著粗氣,蹣跚而行。可父親一點也不胖,相反,瘦削得像深秋里的柴禾。 看著父親笨拙地模仿,他笑出了眼淚,淚水流到嘴里,咸咸的,就像當年父親臉上的汗水。 他知道,父親撒了謊。小時候,他曾不止一次偷窺到,父親躲在黑乎乎的灶房里,偷偷地吃他剩下的河蚌田螺,津津有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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