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巴黎回國幾個月后,1932年,傅雷和表妹朱梅馥結婚。之后傅雷安家上海,生活了34年。他們中間搬過三次家,不過地址都很近,生活大體上是很安穩的。這一節,我們來走進“傅雷家的客廳”,一個上海文化圈的縮影。 傅雷家在兩個地方住了比較長的時間:一個是巴黎新村4號,傅家住了9年;另外就是江蘇路284弄的安定坊,他們夫婦1947年搬到這里,風風雨雨18年,直到相伴離世。而四五十年代,上海文化界有名的傅雷家的茶會,就發生在這兩處房子的客廳里。楊絳、錢鍾書,陳西禾、宋淇……這些風雅的知識分子,都是常到傅雷家談天說地的鄰居或朋友。 其他幾個名字我們都熟悉,那么宋淇是誰?現在的人如果知道他,多半是因為張愛玲。五六十年代,張愛玲從上海出走到香港再到美國,宋淇長期以朋友身份擔任張愛玲的文學經紀人和顧問,是她和華語文壇保持聯系的最重要的紐帶。所以世人知道香港的宋淇和張愛玲為至交,卻不太了解,其實民國時期他就活躍在上海的文藝評論界,和錢鍾書、傅雷等人都有深交。尤其是對傅雷而言,宋淇是最親近的朋友之一,兩家相處如同家人。 四十年代中,住在巴黎新村的時候,傅雷、宋淇與十來個朋友發起了兩周一次的茶會。他們每次請一位來客為大家做講座,有時文藝,有時科技,也談論時局。傅雷講過法國文學,一位名叫朱濱生的醫生朋友講過普希金槍傷可否治愈的問題,宋淇講到的題目更為奇怪,是關于英國詩歌中的布谷鳥。這樣的茶會,很像西方的家庭文藝沙龍,主人和客人一聊就是幾個鐘頭,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歸根結底仍回到文學藝術的問題上來。
1947年,傅雷搬到安定坊后,茶會在形式上散了,但鄰居們大都是文化人,這樣的夜談還是會有。安定坊是什么樣子的地方?為什么文化人都聚集住在安定坊?這里面又有很多的故事。 以今天的位置來劃分,安定坊屬于上海長寧區,一共15棟獨立洋樓建筑,每棟獨立房屋兩層樓高,里面有幾個單元。當時,這些全部都是宋淇宋家的物業。其中1、3、5、7這四棟樓相鄰,除了7號樓住的是個商人,其他三家都是文化人:1號住著從德國回來的蕭乃震和夫人成家和、女兒蕭芳芳,3號是傅雷一家,5號是宋淇一家。上海文化圈有千絲萬縷地牽連,成家和在嫁給蕭乃震之前,曾是劉海粟的第三任妻子,而傅雷在巴黎留學時期,又是劉海粟的密友。蕭家的女兒蕭芳芳,后來在香港成了大明星。安定坊的這四家人,1949年后陸續離開,最后只有傅雷一家留在大陸。這是后話了。
傅雷和夫人朱梅馥的結合屬于舊式婚姻。當年傅雷赴法留學,母親怕他一去不返,要求他離開之前先訂婚。傅雷的訂婚對象是14歲的朱梅馥,他的遠房表妹,大概前三四代有姻親關系。兩人本來就認識,傅雷于是欣然同意,這樣他才順利地獲得母親認可,上了去法國的輪船。
但傅雷是一個富有激情和浪漫的人,婚后仍滋生一些動蕩的情感。1939年,在和茶會這些朋友們的聚會中,傅雷結識了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陷入到對她的熱戀中。蕭芳芳晚年曾向外界回憶起她的小姨成家榴,一位美麗的歌唱演員。她說:“她年輕時長得好美,到老都很美。聽我母親說,那時候,傅伯伯非要阿姨坐在他的身旁,他才能安心翻譯。如果沒有她,他就關在書房大發脾氣。傅媽媽在外怎樣勸他都不行。他甚至宣稱,要用鋼筆戳自己的喉嚨,把傅媽媽嚇得不輕。為這事,我舅舅還找他理論過。阿姨活著時,不好意思說上一代人的感情。但每次談到傅伯伯,她的表情就很甜蜜,臉上掛滿陽光,手捂在心口,一副陶醉的模樣。傅聰來香港演出,與我阿姨也特別親昵。我想他很愛這位長輩,大概也是因為她是他父親愛過的人吧?!?/span>
張愛玲在給宋淇的信中是說,成家榴聽了她的話和傅雷分手,到內陸去嫁了個空軍,但很快就離婚,張愛玲聽聞后“非常懊悔”。 成家榴自己則說,她最后是因為朱梅馥的善良,選擇了退出。 成家榴的說法,也在傅雷的小兒子傅敏的記述中得到印證。傅敏形容母親對父親的愛“包容浩蕩”,當時不僅打電話叫成家榴來家里,以給傅雷靈感,還對丈夫給成家榴寫情書克制隱忍。據說這些信成家榴珍藏至死,她向傅聰坦言:“你父親是愛我的,可你媽媽人太好了,我不得不離開?!?/span> ▲傅雷夫婦下黃山,途經杭州時合影(1936年8月中旬) 傅雷一家所有的親朋好友,對傅雷太太朱梅馥的回憶都是美好的。傅雷稱呼朱梅馥的名字是法文的“瑪格麗特”,據他說,是歌德《浮士德》里的瑪格麗特。連楊絳都感嘆:“幾人有幸福娶得自己的瑪格麗特呢!梅馥不僅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里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干的主婦,一身承擔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雜務,讓傅雷專心工作,她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折扣吧?”
但朱梅馥的隱忍,絕非舊時代女性的愚忠。多年后,在傅聰和小提琴家梅紐因的女兒彌拉結婚后,當傅聰也面對愛情與婚姻的問題時,朱梅馥在給兒子的信中,訴說自己為什么會寬容傅雷愛上別的女人。她說:“我對你爸爸性情脾氣委曲求全,逆來順受,都是有原則的,因為我太了解他,他一貫秉性乖戾,嫉惡如仇,是有根源的——寡母孤兒悲慘凄涼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軍奮斗,愛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舊傳統和殺人不見血的舊禮教,為人正直不茍,對事業忠心耿耿,我愛他,我原諒他。”但她也告誡兒子,要“克制自己,把我們家上代悲劇的烙印從此結束;而這個結束就要從你開始,才能不再遺留到后代上去。”
▲朱梅馥與傅聰在上海中山公園(1954年1月) 傅雷是留學法國回來的人,他和劉海粟、林風眠這些有著同樣經歷的畫家的交往,自然不用多說。而他對傳統水墨畫家黃賓虹的知己之心,則讓人看到一份令人動容的真性情。 傅雷和黃賓虹發生交集的時候,黃賓虹已經年近八十,并且人在北京,并非上海。黃賓虹在上海生活了30年,但74歲那年他應北平藝術專科學校邀請北上講學,期間日軍突然占領平津,他被迫滯留北平,十年閉門繪畫,研究金石。
他們二人在藝術上都有很高的精神境界。傅雷回國二十余年,與從前比,此時看畫的眼光已經大變。他認為,融合中西藝術觀點往往會流于膚淺,生搬硬套;唯有真有中國人的靈魂,中國人的詩意,中國人的審美特征的人,再加上幾十年的技術訓練和思想醞釀,才談得上融合'中西’。
傅雷在給黃賓虹的信中則說,看賓虹先生的畫,“純用粗線示物象,似近于西歐立體、野獸二派,不知吾公涉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黃賓虹答他:“歐風東漸,心理契合,不出廿年,畫當無東西之分,其精神同也?!?/span>
傅敏那時候還小,才6歲,印象里就是父親每天出出進進,忙得很,家里盡來老頭,因為黃賓虹這一輩的人都已經七八十歲。黃賓虹從北平把畫寄來上海,傅雷親自登記做賬,展會上賣了畫,再設法把錢匯到北平。作家黃苗子回憶當時的傅雷,“為賓老極力推售作品,或替他向畫店寄購,或籌備國內外展覽,或向中外愛畫友人推薦,或自己購藏等等,所得'潤筆’,多至數十萬元,少的數千元,傅雷都詳列清單,逐筆匯到賓老手上”。
說起來,現在的人可能都不相信:傅雷為黃賓虹做了這么多,實際上,他還從未和賓虹老人正式見面交談過。直到5年后,1948年傅雷攜朱梅馥赴北平訪友,才第一次正式拜訪了賓虹老人。傅雷為黃賓虹所做的這一切,頗有文藝復興時期,西方藝術贊助人對天才畫家那種傾其所有的勁頭。 ▲黃賓虹(左一)夫婦與傅雷(右一)夫婦在北平合影 這樣因為一腔熱情而不顧一切的情形,在傅雷身上常有發生。比如,他在四十年代和張愛玲的一段文壇往事,筆墨官司。 上世紀40年代,傅雷和作家柯靈關系很好,譯書之外,傅雷有時也以筆名在柯靈主編的《萬象》雜志上發表一些文學評論。當時,傅雷有兩篇文章在文藝圈里激起了一番熱鬧。先是他在10月號上發了一篇萬字長文《讀劇隨感》,其中評說到張恨水,他沒有附和上海進步文藝人士對張恨水和鴛鴦蝴蝶派的抨擊,而是很誠懇地說:“張恨水的小說我看得并不多。有許多也許是非常無聊的。但讀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對他一直保持著相當的崇敬,甚至覺得還不是有些新文藝作家所能企及于萬一的。在這部刻畫大家庭崩潰沒落的小說中,他已經跳出了鴛鴦蝴蝶派傳統的圈子,進而深入到對人物性格的刻畫?!辈贿^,他也指出張恨水雖然追《紅樓夢》的風格,但鴛鴦蝴蝶的特點是“小市民性”,而曹雪芹在文學上的成就就大多了,因為曹雪芹有了自己的哲學——不管這哲學是多么無力,多么消極,他能從自己的哲學觀點去分析筆下的那些人。
1944年,《萬象》發表了那篇相當著名的《論張愛玲的小說》,是近萬字的長文,署名迅雨。作者稱贊《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圓滿的作品,對她的代表作《傾城之戀》、《連環套》卻多有批評,甚至斷言:“《連環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 傅雷藝術修養深厚,在文字感受上又有多數人不及的古典和優雅。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寫七巧和小叔子季澤的一段千回百轉,是季澤站在她面前,傾訴他隱藏了十年的愛。張愛玲寫道:“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睂Υ?,傅雷的評價精彩不遜于原文。他說,“'沐浴在光輝里’,一生僅僅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寵。好似倫勃朗筆下的肖像,整個的人都沉沒在陰暗里,只有臉上極小的一角沾著些光亮。即是這些少的光亮只透入我們的內心?!?/span>
“迅雨”到底是誰?當時引起熱烈的討論。張愛玲在上海的時候也始終不知道是誰,南下香港后,才從宋淇那里聽說了,迅雨原來是傅雷。作為兩個當事人的好友,宋淇的描述是很有戲劇性的。他說,張愛玲知道這個謎底后,“聽后的反應是驚訝,但也并沒有當作一回大事,因為愛玲對自己的作品最有自知之明,別人的褒貶很難搖動她對自己的估價?!道字心曷袷鬃g作,極少寫批評文章,那次破例寫這樣一篇評論,可見他對張愛玲作品的愛之深和責之切?!?/span>
傅雷就是這樣一個人,對身邊的人和事,都抱有赤子之心,那顆心是唯美的,熱烈的,也是執拗的。在下一節中,我們將講到,傅雷如何在這樣一種“對善惡美丑極強的愛憎心”中,走向自己最終的命運選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