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寺小學遲遲沒有恢復。 我再上學的時候,乃是改去王李(莊)。王李與我們村是鄰村。校址是一戶普通農家的院落。開學之初,學生是否僅王李一個村的,我記不清了,反正我是在人家開學以后半路里去的。老師只有一位。 還在去王李上學之前,我就聽說王李學校的這位老師,曾當過私塾先生。他當私塾先生的時候,對學生非常嚴厲,動輒體罰,我不免心存怕懼。及至去了王李,漸漸地我又不大怕了,因為并不覺得他有多么可怕。他對我們的學習,并不是抓得很緊。對違反了紀律的學生,也不曾怎么認真地處置。于是,他的所謂嚴厲,在我看來,就僅僅剩下一天到晚地拉長著臉,呈一付拒學生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了。 實事求是地說,我是個遵守紀律的學生。我之所以遵守紀律,主要是膽子較小,害怕受到老師的體罰。既然連我都覺得老師其實并不怎么可怕,那么,其他的學生更加不覺得老師可怕,以致于大都越來越“瘋”,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那是一天的下午。上自習的鈴聲“當啷”“當啷”地響過,不少同學好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在院子里或追逐打鬧,或玩兒彈琉璃球的游戲,亂糟糟你呼我喊。此種情況,久矣乎非止一日。 忽聽有人喊了一聲:“老師來了!”大家才呼呼隆隆地擁向教室門口。 這工夫,我從廁所里出來,連忙跟在剛剛達成用干糧換紙交易——從我一進王李學校,就見許多同學有課間吃零食的習慣,吃的都是從家里帶來的餅子窩窩頭之類,并盛行拿干糧換紙的交易。紙也沒有好紙,多是業已拆開一面印了字而另一面還能寫字的書頁——的兩個同學的后邊,向教室跑去。 突然,我不由停下了腳步,眼前的景象令我目瞪口呆:老師就站在教室里靠近門口的地方,手持一根不知從哪個板凳上掉下來或拽下來的板凳腿,其勢洶洶,一臉慍怒,正對魚貫而入的同學們大打出手。 然而不能不進。 所謂在劫難逃。 一者,老師打得興起,不肯輕易住手,二者,我是最后一個進入,不應輕易放過,結果,別人的脊背或臀部只著了一記,我的背上則著了兩記。第一次打擊已令我嚴重前傾,第二次打擊有如助推,我就不由自主地撲跌在地了。心想,既然已經倒了,也就不必慌著起來,索性讓老師打個夠吧,省得邊追邊打。 大約是老師已久不打人的緣故,忽然猛一陣亂打,體力未免透支,不禁氣喘吁吁,以致就此罷休。我便爬起身來,上了自己的座位,等待老師訓斥。 老師偏就未置一詞,單是眼睛紅紅的——老師的眼睛通常不紅,那一陣也未患眼疾,以此為據可知,一向所謂“打紅了眼”者,不僅是修辭學上的夸張,而且是真實情狀的寫照,即因大打出手而眼睛發紅——在教室里走了一趟,然后走出教室。 純粹以板凳腿說話或曰純粹的板凳腿教育。好在是穿棉衣的時候,沒覺得多疼,但心里委屈,幾欲掉下淚來。 下了自習以后,所有挨了老師板凳腿的學生,全都成了沒挨老師板凳腿的學生的譏笑對象,而我又首當其沖。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描述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眉飛色舞,樂不可支。 那時的王李學校,有如一個羊圈,大羊小羊擠在一起。一個年齡和個子比我大得多高得多的同學沖我說道: “你這回立了功了。” 莫名其妙。 “讓老師解了饞了。” 越發莫名其妙。 “沒聽說老師揍人有癮?”高個子繼續說道,“上了癮的工夫,見了學生的屁股,他饞。”說罷,他自己笑了,另外的幾個同學便也都笑。 我聽大人們春冬兩閑的時候講故事或曰拉呱,就不在書本的而論,除了拉鬼神多和拉吃的事情多以外,就是拉私塾先生的行狀多。在有關私塾先生的呱里,私塾先生的形象大都不佳。當我終于領教了已經不是私塾先生的私塾先生的體罰以后,我就覺得,大人們之所以屢屢在呱里對私塾先生表示不敬,不是偶然的。 現在想來,老師之所以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沒有對我們動手,可能他是覺得,已經是新社會了,過去的一套不時興了。然而他終究是打慣了學生的人,并且有著某些學生家長所謂“不打不成才”之類輿論的支持,以致一不留神,手又犯癢,所謂積習難改或舊病復發是也,高個子同學的描述庶幾近之。所以,從本質上看,我挨的那兩板凳腿,當歸罪于封建主義的私塾舊教育制度。此后,沒有哪位老師又再體罰過我。 沒過多長時間,這位當過私塾先生的老師就回家轉了。 代替這位老師執教的,是我父執輩的一位鄉親,我叫他大爺。這位大爺倒不曾體罰過學生,不過有時候他喜歡奚落人。一天上午,這位大爺已經開始講課,我們村的一個同學——他家開饃饃鋪——姍姍來遲。老師叫他站在門口,拉著長腔問道: “怎么你才來呀?” “俺娘說柴火潮,老是燒不開鍋。”這個同學回答。 “怎么昨天下午沒來?” “昨天俺娘說:’你別去了,在家里推磨吧。’” “你娘今天怎么不叫你在家推磨了?” “俺娘今天沒叫我推磨。她說:’去上學吧。’” “噢,你娘說:’去上學——八!’還’九’不?還’八’!我跟你說:饃饃鋪是你家開的,學校可不是你家開的。你明白’八’?” “……明白。” “明白就上位——’八’!” 這位大爺家里有事兒的時候,就讓他的一個侄子代課。他的這個侄子,可算是我們的準老師。 我們的這位準老師,只有十六七歲,玩心多而師心缺。于是,三尺講壇就成為他揮灑過剩青春精力的大好舞臺了。 他上課的時候,喜歡讓學生“爬黑板”,即在黑板上做習題。一次,他在黑板上出了道算術題,然后問道:“誰會做?”許多同學舉起了手。他偏要一個沒有舉手的同學做。 該同學也是我們村上的一個伙伴,老實巴腳,其貌不揚,學習成績不佳,常成為嘎古小子欺負的對象。他在講臺上臉朝黑板站著,我們的準老師好像忘記了他似的一直講課。后來似乎想起來了,便說: “做不出來?求太陽大哥幫幫忙吧。” “……”該同學一臉茫然,其他同學也不知何意。 “你就說:’太陽大哥!求您幫幫我吧。” 人家只好照他說的喊。自然無濟于事。 他又說,太陽在天上,太遠聽不見。就叫這個學生站在板凳上喊。以后又讓站到桌子上喊。以后又讓鉆到黑板——黑板是掛在墻上的一扇門板——后面喊,直到他愿意叫停的時候為止。 同樣沒過太長時間,這兩位老師和準老師,又由我的一位堂叔取代了。 我的堂叔來后,學生人數激增,校舍容納不下,我們就搬去原來的白塔寺小學校址,我們的學校就叫白塔寺小學了。 我在王李上學——在我堂叔到來之前——的經歷,留在我腦海里的影象,大體說來,都是負面的東西。至于正面的或曰溫馨的記憶,好像就只一端。 王李有一位婦女。按年齡我應該叫她大娘。 我在王李的前當街第一次遇見這位素不相識的大娘時,她擋住我的去路,沖我問道:“這是哪莊的小胖孩呀?” 說著,她蹲下身來,伸手摸著我的肚子,說:“我摸摸,這里頭吃的什么。噢,這里是餅子,這里是白(粘)粥。是吧?” 以后,我每逢跟她相遇,她總是左一個“小胖孩”,右一個“小胖孩”叫個不停,必要逗哄我一番才罷,有時也諄諄教導:“逃學來沒有?打仗了沒有?逃學不是好學生,打仗不是好學生,好好念書才是好學生。” 她一直不曾問過我叫什么名字。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胖過,不知怎么竟給她留下了“胖”的印象。 有時候,我不愿意她耽誤我走路,就故意躲在其他同學的身后,或繞開她逃走。她就慈祥而狡黠地笑著等我,或故做聲勢地攆出我好遠。 當我早已不在王李上學之后,我才從村里人們的議論得知,這位大娘的男人,是很“撐過勁”的。——他從外邊回來,總騎著高頭大馬。別看是騎著馬回來,可一見了前村后莊的鄉親,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是老遠地就跳下馬來搭話。“人家不張狂。要是換了別人,吹胡子瞪眼的,早不知姓么了,哪還了得起呀!” 以后,我又聽說,在先,他們兩口子有過一個兒子。一天晚上,有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提著把盒子槍闖進家來,氣勢洶洶地宣稱:他們的兒子吃了槍子。“事是我干的。說說怎么著吧。” 晴天霹靂! 你道這兩個當爹娘的如何反映?昏厥氣絕?呼天搶地?向前拼命?沒有。兩口子誰也沒有。 “好!好!他早該死了!”男人說道。 然后,男人又恨恨地大罵兒子忤逆不孝,說殺人者給他們兩口子除了一害,實在感激不盡。他吩咐老伴:“沏茶!”隨又對來人說:“坐,請坐。我也想除掉這個東西,就是下不了手……” 本來,殺人者殺了他們的兒子,為絕后患,是特地趕來要將他們一并結果的。聽了上述言語,殊非始料所及,遂把槍收了起來,揚長而去。及至出了村子,忽然又犯尋思,急匆匆原路返回。又是出乎意料:人去家空。 不久,殺人者也被別人殺掉。 大娘的男人則投奔了外地的某個團體,所以才有高頭大馬可騎。就是這樣一個在團體里曾有高頭大馬可騎的人,不知什么原因,解放后竟當過政協委員。 我在王李上學的時候,一再見過上述故事里的主角。但那時我不知道他是喜歡逗著我玩兒的那位大娘的男人。并且,我看到的他的樣子,實在很難讓人與騎高頭大馬聯系起來。總而言之,在我印象當中,他個子挺高,一臉和藹,或者背著糞筐,或者背著柴禾,跟其他鄉親并沒什么區別的普通農村老頭。那時,我眼中的所謂老頭,想想,也不過四十多歲。 在我的童年時代,除了上述這位大娘,沒有任何別一位與我本不相識的人,像她這樣表示了對我的喜歡。及至聽說了她的男人的可以說是多少有些傳奇色彩的故事,想到她就站在這樣一個男人的背后,我便覺得,對于她的喜歡,似應多一分珍惜。 也許,童年被人喜歡,是可以與壯年被人倚重和老年被人敬重相提并論吧。即使不能相提并論,終究也是很令人高興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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