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時的面粉金貴,母親總要在面盆里摻些玉米面。黃白相間的粉末在陶盆里相遇,加了溫水慢慢攪,筷子劃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紋路,像田埂上剛犁過的土。我總愛搶著攪面糊,手腕轉得太急,面粉就會騰起細小的白霧,沾在睫毛上癢癢的。母親從不惱,只是笑著用圍裙擦去我鼻尖的面漬:"慢些攪,讓面醒透了,煮出來才筋道。" 湯鍋是祖父傳下來的鑄鐵鍋,鍋底結著厚厚的垢,像沉淀了歲月的包漿。水燒開時,整口鍋都在顫,騰起的蒸汽能模糊半面土墻。母親用湯勺舀面糊的動作極有章法,勺沿沿著盆邊轉一圈,剛好裹住滿滿一勺,手腕輕輕一抖,面疙瘩就拖著細長的尾巴墜進水里,在沸水中翻幾個身,便挺括起來。我數著鍋里的"馬打滾",數到第七個時,母親就會敲敲我的手背:"再數,口水要掉進鍋里了。" ![]() 有次放學回來,我看見灶臺上擺著個藍布帕子蓋著的碗。掀開時,馬打滾上臥著個荷包蛋,蛋黃像枚金黃的月亮。母親坐在門檻上納鞋底,見我盯著碗發愣,便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狼吞虎咽地吃著,蛋黃流在碗沿上,用舌頭舔著吃時,瞥見母親鬢角的白發,在夕陽里泛著銀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馬打滾也可以有這樣奢侈的吃法。 冬日的清晨,天還沒亮透,母親就要起身做馬打滾。我縮在被窩里,聽著灶房傳來的聲響:柴禾塞進灶膛的噼啪聲,湯勺碰著面盆的輕響,還有水沸時的咕嘟聲。這些聲音像一串溫暖的鈴鐺,在寒冷的晨霧里輕輕搖晃。等我穿好衣服跑到灶房,母親已經把盛好的馬打滾放在灶臺上,上面蓋著個粗瓷盤保溫。捧著溫熱的碗走在上學的路上,白霧從嘴里哈出來,與手里的熱氣纏繞在一起,腳步都變得輕快。 那時村里的孩子都愛聚在曬谷場玩"官兵捉強盜"。跑累了,就有人喊:"我家今天做了馬打滾,去我家吃!"一群人便像歸巢的麻雀,涌進那戶人家的灶房。女主人總是笑瞇瞇地往每個孩子碗里舀面疙瘩,筷子敲著碗沿說:"慢點吃,鍋里還有。"粗瓷碗在小手里傳遞,你嘗嘗我的酸蘿卜,我分你半塊紅薯,馬打滾的熱氣混著孩子們的笑聲,在逼仄的灶房里久久不散。 有年冬天特別冷,雪下了三天三夜。父親上山砍柴時摔了腿,家里的日子一下子緊了起來。母親把面缸里最后一點面粉刮出來,摻了大半盆紅薯淀粉。那天的馬打滾煮出來有些發烏,咬起來帶著紅薯的甜。母親看著我碗里的面疙瘩,說:"等開春了,讓你爸去鎮上換些精面回來。"我卻覺得那是最好吃的馬打滾,因為母親往里面加了好幾勺豬油,香氣能飄到院門口。 后來我去鎮上讀中學,每周才能回家一次。每次周末清晨,灶房里總會飄出馬打滾的香氣。母親站在灶臺前的身影似乎矮了些,舀面糊的動作也慢了,可那團面疙瘩落進鍋里時,依舊打著漂亮的旋兒。我捧著碗坐在灶門口,看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忽然發現她眼角的皺紋,像極了面盆里被筷子劃過的紋路。 有次學校提前放月假,我沒打招呼就回了家。推開院門時,看見母親正坐在門檻上,手里端著個空碗。灶臺上的鐵鍋涼著,面盆倒扣在案板上。見我回來,她慌忙把碗藏到身后,站起身時膝蓋"咯吱"響了一聲。"怎么突然回來了?"她的聲音有些發緊,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那天的馬打滾,母親往里面加了雞蛋和紅糖,說:"給你補補腦子。"可我分明看見,碗柜里的粗瓷碗上,還沾著沒擦凈的紅薯淀粉痕跡。 外出謀生那年,我背著行囊離開酉陽。母親在車站塞給我一個布包,打開看是幾袋用塑料袋裝著的干面粉。"到了學外面,自己用開水沖了吃,"她搓著手說,"就是沒有家里的湯鮮。"火車開動時,我看見她站在月臺上,白頭發在風里飄著,像極了當年灶房里騰起的蒸汽。那天的陽光很亮,可我眼里的霧,怎么也散不去。 如今在城市的超市里,總能看見包裝精美的速凍食品,可我從未買過。偶爾在深夜想起馬打滾,眼前就會浮現出酉陽的灶房:黢黑的房梁上掛著玉米串,灶膛里的火光舔著鍋底,母親握著湯勺的手在面糊盆里輕輕一轉,那團米白色的面疙瘩就落進沸水里,打著旋兒,像極了我回不去的童年。 前年冬天回酉陽,母親執意要給我做馬打滾。她站在新砌的瓷磚灶臺前,動作有些生疏地攪著面糊。我接過湯勺,學著她當年的樣子舀起一團面,手腕輕輕一抖,面疙瘩在沸水里翻了個漂亮的身。母親靠在門框上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意:"還是你攪的面糊勻。" ![]() 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是2025新年初一晚上十二點十二分,在新舊交替的時刻,慈母因病醫治無效溘然長逝,初五送母親入土為安。生前善良的母親去逝后,前往為母親吊唁送行的全村父老鄉親和親戚朋友達一千多人,想不到母親竟然獲得這么多人的愛戴,讓左鄰右舍為之敬佩。母親的去逝,我曾感到很長時間都不適應,一度沉浸在悲痛之中,經過半年的修整,我才化悲痛為力量,重新振作起來,平心靜氣面對生活中的風風雨雨。今天我提起筆來寫下一篇關于馬打滾的文章,也算是對母親的一種最好的回憶和紀念。俗話說:世界上最好的食品是母親煮的飯菜,最好的廚師就是母親,此話放之四海而皆準,時間在歲月的長河里越去越遠,我雖然再也不能吃上母親為我煮的馬打滾了,但是我會把母親的愛永遠牢記心中,作為一個傳家寶,贈送給我的子孫后代,這是一筆無價之寶,我將立竿見影,砥礪前行。 ![]() 黃大榮,筆名若塵、佚名,重慶市酉陽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散文學會會員,七一文學專欄作家,作品發表于《星星》詩刊《紅巖》《散文詩世界》《散文詩》《中國民族報》等一百多家報刊雜志,作品被多次收入文學年選本,并獲各級獎多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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