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繼2015年《群山之巔》后,遲子建又一長篇力作《煙火漫卷》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磅推出,這是一部在城市煙火之中叩問天地、歷史、命運、靈魂等多重交響的長篇小說,作家以此力作奉獻給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哈爾濱。哈爾濱獨特的城市景觀與小說人物復雜隱微的命運交相輝映,柔腸百結而又氣象萬千。在她從容洗練、細膩生動的筆觸下,“一座自然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篤定堅實的普通都市人,于‘煙火漫卷’中煥發著勃勃生機。”不同于她的前作《黃雞白酒》《起舞》《白雪烏鴉》《晚安玫瑰》等,哈爾濱只是作為一個地理坐標,一個故事的發生場所,一個承載悲歡離合的歷史背景的存在。《煙火漫卷》里,哈爾濱整座城市成為小說完整的主體,小說人物承載著城市的歷史,人物命運與其互相交融,意蘊悠遠。對城市生活的聚焦,是遲子建在《煙火漫卷》中的一個重要轉變。對此,作家阿來評價:“過去所寫的鄉愁都是農村,所以我們一直在呼喚寫城市文學。這次我們終于看到一個城市,就像小說里最重要的角色一樣,整體地出現了,包括建筑,地理,人文等等。” 《煙火漫卷》是遲子建獻給哈爾濱的一首長詩,詩中滿溢著城市煙火:凌晨批發市場喧鬧的交易,晨曦時分的鳥雀和鳴,食物的香味,澡堂子里氤氳濕潤的熱氣,舊貨市場的老器物,老會堂音樂廳的演出,飯館或禮堂的二人轉……遲子建以從容洗練、細膩生動的筆觸描摹著哈爾濱城,意蘊悠長。凡是作品中涉及的地方,遲子建都要觸摸和感受,她會在寫作或工作的間隙,乘坐地鐵公交穿行在哈爾濱的各個城區之間。去蔬果批發市場,去夜市花市舊貨市場,起大早觀察醫院門診掛號處排隊的人。“人煙”意義上的“煙火”出現在遲子建的筆下很容易被解讀為“民間”與“底層”,當然不能簡單地完全否認這種解讀合理的一面,但同樣不可否認的是這樣一種解讀更多的還只是著眼于作品中人物的身份及生存境遇,于是很容易就出現了諸如“宮廷的煙火”“貴族的煙火”“民間的煙火”“底層的煙火”之類的切割。然而,身份和生存境遇終究都只是人物一種外在的、局部的標識,盡管這樣的標識對人物的成長、心理會有不小的影響,形成某些鮮明的印記,但這些個標識終究都不是人本意義上那個完整立體復雜的人。即便如這部《煙火漫卷》中的劉建國、于大衛、翁子安等一干人物,說他們來自民間與底層似也不是什么大謬,但又似乎少了點魂。繞了這一大圈,我無非想說明出現在遲子建筆下的“人間煙火”看上去是在著眼于民間與底層,骨子里則更是緊緊抓住人本意義上完整的、大寫的人在做文章。過去的《群山之巔》如此,這部《煙火漫卷》則表現得更甚,否則我們就無從理解作品中不少人物身上總是會偶爾出現一些看上去有那么點古怪、詭異乃至不合尋常邏輯的行為或心理,無論是劉氏三兄妹,還是于大衛謝紫薇伉儷,抑或是生活在榆櫻院中的蕓蕓眾生概莫能外,正可謂應驗了“誰又不是秘密中人”這句俗語。而正是這些個人物看上去合邏輯或非邏輯的行為與心理共同編織起了他們生命的經緯以及他們所生活的這座都市之前世今生,這就使得作品的寬度得以大大的拓展。面對這些個人物及命運,遲子建的態度又很容易被解讀為理解、同情和悲憫,而在我看來這是又一層皮相。沒錯,在作品中,遲子建對自己筆下的人物的確沒有明顯的臧否,呈現出的狀態看上去確也多是一番同情直到不乏悲憫。但仔細一想,即便是貴為作家,如果僅僅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與悲憫姿態未必就一定是優秀作家或作品。一個優秀的作家如果僅僅只是止步于此當然不夠,而成就一部優秀作品除此之外恐怕更需要的還要穿過那些“秘密中人”的背后進行“解密”:他們何以如此又何以走向明天?而在《煙火漫卷》中,我們所能體會到的遲子建對她筆下許多人物的姿態正是如此。劉建國兄妹在作品中各有一些行為的確有些超乎正常的行為邏輯,但看得出遲子建明顯在努力為這種行為邏輯的非合理性進行修復。我想,這樣的修復固然是情節設置合理的需要,更是對人的行為、人性的復雜、境遇對人的刺激等種種細微末節深入觀察與研究的結果。而這樣處理的結果就是不動聲色地將個體的人和時代、地域、歷史以及現實這些無從回避的社會元素巧妙地勾連起來,這顯然就比一般意義上的所謂同情與悲憫要有厚度得多,誠如“作品提要”中提示的那樣:這“濃郁的人間煙火,柔腸百結,氣象萬千。一座自然與現代、東方與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篤定堅實的普通都市人,于‘煙火漫卷’中煥發著勃勃的生機。”無論是作品寬度的拓展還是厚度的掘深,都離不開對作品藝術表現力的有效掌控。在《煙火漫卷》中,遲子建就成功地展示了自己強大的藝術統攝力。這部長篇新作的文本長度尚不足20萬字,這在當下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中絕對屬于體量嬌小者,即便是擴充至30萬以內也還有足夠的伸展空間,更何況這部作品先后出場之有名有姓有故事有命運的人物卻多達20余人,每人平均不足萬字,即便是用于戲碼多一點的劉建國、劉驕華、黃娥、翁子安等人物身上的大約也不過三兩萬字,不僅如此,作品敘事的整體基調又是那種舒緩柔和、從容自如的調調。盡管如此,遲子建依然惜字如金地娓娓道來。而從閱讀效果來看,終卷之時,作品中那些個有名有姓者的身世命運以及承載起他們生活的那座都市的前世今生和地緣特色無不歷歷在目,這種藝術效果的取得遲子建當是頗費了一番思量的。不到20萬字的篇幅被作者分成了上下兩部。上部名為“誰來署名的早晨”,作品中的大小角兒穿過“煙火”依次登場亮相,言語不多、動作干練,他們身上那不經意的“怪異處”影影綽綽地透出了這些可能都是一個個有著不俗故事、不凡命運的主兒,都有一段難以啟齒或不愿示人的人生之密;果不其然,到了下部“誰來落幕的夜晚”,這些個角兒的故事與命運,以及這些個故事與命運背后的成因一個個波瀾不驚地浮出水面,而其中諸如劉建國、于大衛、黃娥、翁子安等角色的命運其實還是蠻令人唏噓不已的,而在他們身上又無不承載著時代、環境、責任與個性等種種因素的復雜交織。看上去這好像只是一種懸念的設置技巧,但如果僅僅只是以此作為《煙火漫卷》的一種孤立的藝術手法則未免失之于淺表。我之所以認為遲子建在《煙火漫卷》中成功地展示了自己強大的藝術統攝力是因為她在這部作品中所表現出的那種從容自如和得心應手。為此,可以將這部新作與她的上一部長篇《群山之巔》簡單地比較幾句。我曾經自己生造了一個“環形鏈式”的概念來描述《群山之巔》的結構特點,以此達到一種將不同的時空自然巧妙地銜接起來的審美效果,那樣一種結構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的設計。而這次的《煙火漫卷》,遲子建采用的幾乎就是中規中矩的最傳統的長篇小說寫作方式:一個以順時態的線性敘事為主干,中間時而穿插一點倒敘、插敘之類予以補敘,而在敘述語言上則無非是典型的從容洗練、細膩自如的筆觸。我在想,就是這樣看上去沒有任何“創新”的傳統寫作竟能獲得如此強大的藝術統攝力,背后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撐?圍繞這個問題,我左思右想也找不出一個時尚的詞兒來描述,于是干脆就用一個老土的說法概括吧,那就是“內功”二字。這個“內功”既包括作者對社會、歷史、時代、生活、人物等文學創作諸元素的細致體察,也需要能夠找到并得體地掌控與之最匹配的藝術表現形式,兩者缺一不可。遲子建這部長篇新作之成功不僅是這種“內功”的一種完美展示,而且也由此再次證明了長篇小說之成功兩句最質樸的“秘訣”:創作需踏實、成功需認真。《煙火漫卷》完稿的年末,新冠疫情開始肆虐,作家一面忙于疫情中的工作,一面修改這部小說。“以前并不喜歡那種都市的喧囂和奔忙,可當生活以驚悚的方式靜止的時刻,你的心臟雖然跳動,卻有窒息的感覺,就懷念這種喧囂了。”作為書寫了百年前哈爾濱抗擊鼠疫歷史的作家,再次面對大面積的疫情,她感到“歷史回來了”。疫情令人傷痛,人們愈加珍惜人間煙火。《煙火漫卷》中滿溢著城市煙火:凌晨批發市場喧鬧的交易,晨曦時分的鳥雀和鳴,城市街道開出的每一種鮮花,食物的香味,澡堂子里氤氳濕潤的熱氣,舊貨市場的老器物,老會堂音樂廳的演出,飯館或禮堂的二人轉,風味小吃,服裝,交通,做禮拜的教徒……哈爾濱城的豐富的生活包含其中,溫婉細致,意味深長。也不只是哈爾濱,每一座城市都充滿了這樣繁盛的煙火氣息。那是每個人平凡生活的模樣。也許普通平庸,也許細碎無聊,但正是這些瑣碎平凡的美好,日復一日穩定普遍的美好,只要去觀察去體味就能隨處看到的美好,最終匯聚成城市的銀河,安撫著城市中生活著的歷經挫折傷痛的靈魂。煙火氣,是由普通人低吟淺唱出的一首對抗命運的安魂曲。遲子建在完成《群山之巔》后,便有了《煙火漫卷》的創作計劃。2019年4月正式動筆,寫完開頭兩章時遲子建訪歐,小說的創作因此中斷了一段時間。然而在遠離哈爾濱的路途,小說中的人事反而更加洗練鮮明。人在旅行的時候會發現城市的差異正在消失,在異國他鄉的街頭,遲子建也能找到哈爾濱的影子。而當她真正回到哈爾濱,這座城市重新帶給她愉悅和安寧。 閱讀遲子建的長篇小說《煙火漫卷》,藝術形式層面上最值得注意的特點之一,就是對所謂“草蛇灰線法”的成功設定與運用。所謂“草蛇灰線法”,并非遲子建的獨創,而是早在中國古代文學的金圣嘆那個時候,就被他在小說評點中較為廣泛地使用的一種技法術語。在其著名的《讀第五才子書法》中,金圣嘆曾經寫道:“有草蛇灰線法。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等是也。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通俗一點說,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結構技法之一,“草蛇灰線法”就是指,在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關系之間隱伏貫穿著一條若隱若現、時斷時續的線索脈絡。在《煙火漫卷》中,遲子建非常嫻熟地多次成功使用了這種“草蛇灰線”的方法。具體來說,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共有兩處。一個出現在上部的第五章里:“劉建國平素是不怎么聯系他的。但有個禮拜天,他突然給于大衛打電話,求他一起帶個男孩,去澡堂泡澡。于大衛說你又不是帶女孩泡澡,干嗎這么忌諱,還得我陪綁?劉建國說他不習慣帶學齡前兒童洗澡,怕有閃失。”即使僅僅從劉建國給出的說法來看,其閃爍之處的存在,也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只有到后來,伴隨著故事情節的逐漸展開,我們方才徹底了解到,卻原來,劉建國之所以特別懼怕自己單獨一人帶著男孩去洗澡,與他在四處搜尋銅錘而無果的過程中,一次無意間犯下的罪惡緊密相關。但在展開對他的罪孽的分析之前,我們卻首先需要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的存在。那就是,在上部第七章的結尾處,劉建國搭乘客棧老板的汽車返回駐地:“客棧老板打開了雨刷器清理蟲子粘膩的尸骸時,劉建國仿佛看見了一道道血痕,心陣陣作痛,他對客棧老板說:‘請慢點開。’”一個人,能夠如此體恤關注蚊蟲螻蟻的生命,其內心深處的善良,當毫無疑問。如果我們更進一步地把這個細節,與劉建國為了尋找銅錘竟然不惜耽誤自己的青春和生命這樣的故事情節聯系在一起,那么,他的善良無私與道德高尚,似乎的確也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但令人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的一點是,劉建國這么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居然也會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劉建國來洗澡,最怕遇見小男孩,尤其是六七歲光景的。這些孩子大都由家長帶著,或是父親,或是爺爺。劉建國一見他們童貞的臉,純凈的目光,無瑕的裸體,就有被陽光刺痛的感覺,會不由自主地縮著身子,閉上眼睛。這個時候的溫水池,對他來說就是深淵,他覺得自己在下沉,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吞噬了。”正所謂“為自己諱”,長期以來,盡管劉建國竭盡所能地想要遺忘掉這件罪孽,但它卻一直梗在他心中從未消失:“他明白對一個本質善良的人來說,罪惡是不會被歲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顆永在萌芽狀態的種子,時時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劉建國明白,罪惡一件不能沾,否則人生就沒真正的晴朗。”其實,更準確的表達應該是,對那些心存善良的人來說,罪惡是一件不管怎么說都沾不得的事情。具體來說,這件令劉建國一想起來就追悔莫及的罪惡的真相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四處搜尋銅錘的劉建國,來到了作為中蘇界湖的大興凱湖畔。正是在大興凱湖畔,一方面想起自己這么些年來因四處搜尋銅錘所飽受的那些委屈,另一方面也因為聯想起了知青時曾經的戀人張依婷,劉建國曾經一個人大放悲聲:“本該在青春期閃光的愛與性,在劉建國的命運中,是板結泥土中被壓抑得干癟了的種子,難以發芽,那一刻他的委屈終于爆發了,大放悲聲。”但也正是在這個特定的時刻,他忽然在一條被廢棄的船的艙里,遇到了“一個穿白背心的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光著屁股,玩萬花筒。”劉建國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個天真無邪小男孩的突然出現,竟然會刺激出他內心里潛伏著的魔鬼邪欲來:“他那無邪的姿態,令他想起張依婷在林場傾著身子拉小提琴的情景,而他天真的臉蛋,簡直就是張依婷天使般面龐的翻版。劉建國一陣恍惚,哽咽著叫了一聲‘依婷’,熱血上涌,他瘋了似的跳進船里,撲倒小男孩。船底已無艙板,小男孩躺在沙地上,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他哭叫著,用萬花筒砸劉建國的額頭,渾身滾滿了沙子。此時的劉建國滿心都是魔鬼,難以自持,然而未等他徹底發泄,沙灘上傳來四蹄動物奔跑的聲音,一條狗根本沒有叫一聲,昭示它的到來,旋風般躍入,咬住他后脖頸。劉建國疼得松開小男孩,瞬時從噩夢中驚醒,羞愧交加,虛汗橫流。”請原諒必須把這些相關文字抄引在這里,不如此就難以充分凸顯出劉建國的罪惡來。從此之后的劉建國,不僅怕見光屁股的小男孩,而且也怕見月亮和狗:“它們一個是天上的審判官,一個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見了他的犯罪。”到后來,一直到翁子安刻意闖入到黃娥母子的生活之后,劉建國方才賤賤地鼓起勇氣去面對自己曾經的罪惡:“從心靈世界祛除一寸黑暗,他就得了一寸光明。他終于鼓起勇氣,想去尋找多年前被自己猥褻的小男孩了。”只有到劉建國重返大興凱湖畔,經歷過一番耐心打探,方才了解到,自己當年的罪惡行徑的確對那個名叫武鳴的小男孩造成了相當嚴重的精神創傷。不僅怕見成年男人,而且一直到現在都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也因此,如果說當年那個偷走了銅錘的人對劉建國造成了嚴重的傷害,那么,劉建國自己則同樣也對武鳴造成了嚴重的傷害。正因為劉建國已經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所以,他最終才決定用余生來陪伴武鳴,以如此一種充滿著懺悔意味的行動來為自己贖罪。另一個,則出現在上部的第七章:“自從于大衛告訴他不必找銅錘之后,劉建國確實沒再來過猶太公墓,以致他把車停在墓園外,看守人見劉建國和一個陌生人來此,覺得奇怪,不像往常似的見著劉建國和于大衛立即放行,而是朝翁子安要身份證,做個登記。劉建國得以覷見翁子安的二代身份證信息,上面標注他一九七七年二月生人,地址是鶴崗市下轄的一個縣。”緊接著,兩人便進入公墓。翁子安在將石子擺到謝普蓮娜墓前之后,要求劉建國先離開,他要一個人單獨呆一會兒。沒想到,這一等,就是整整的一個小時:“翁子安從猶太公墓出來時,眼睛亮了,氣色也好看了。他告訴劉建國,祭奠完謝普蓮娜,他又拜謁了一座猶太建筑師的墓。”一向都是醫院里出醫院里進的翁子安,為什么好端端地要來拜謁看起來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猶太公墓?還有,作家為什么一定要在這里披露翁子安出生的相關信息?雖然劉建國對此似乎毫無懷疑,但作為讀者的我們卻不能不心生疑竇。但其實,這也是遲子建事先埋下的一條“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與此緊密相關的,則是翁子安不僅對他當年的丟失銅錘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而且也還向劉建國打聽了解事件的全部過程,以及若干相關的重要細節,比如,那只掉在了地上的虎頭鞋。實際的情形如何,所有的這些疊加在一起,最終也都構成了這一條“草蛇灰線”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其實,在從于大衛那里了解到自己乃是日本遺孤的奇特身世之后,劉建國就不僅放棄了繼續尋找銅錘的行動,而且也對人生產生了巨大懷疑:“自從于大衛告訴了他的身世遭遇,劉建國倒是放下了尋找銅錘的念頭,因為他活了大半輩子,竟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他對鏡中的‘我’,突然感到陌生(請注意,這里實際上也已經涉及到‘我是誰’這樣一個根本的現代哲學命題)。”在試圖查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而最終無果的情況下,“劉建國明白,自己是被命運之鳥,銜到哈爾濱的一粒風中的種子,落地生根,已是劉家土壤的一株植物,與此榮枯。”但命運就是如此吊詭,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就在劉建國因為心灰意冷而放棄了尋找銅錘的行動之后,他反而在不期然間獲知了銅錘的下落。給他最終揭開謎底的,就是后來被取名為翁子安的銅錘本人。卻原來,事情的真相是,翁子安的母親,當年和一個上海知青談戀愛,結果這個上海知青返城后卻遺棄了她。關鍵的問題是,翁子安母親這個時候已經有孕在身,盡管家人一致反對她把孩子生下來,但翁子安母親卻堅決不從。到最后,孩子不僅在七個月時早產,而且在一次感染肺炎后送到醫院三天后就夭折。孩子的夭折,對翁子安母親的精神形成了巨大的打擊:“失去孩子后,母親的精神漸漸不好了,她整天在窗前呼喚嬰兒的乳名‘四點’,因為這孩子是凌晨四點出生的。”為了使翁子安母親的精神得到足夠的寬慰,他的舅舅只好在火車上做手腳偷回了一個小男孩。這個男孩,就是銅錘,當然,也是翁子安。是的,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尋找銅錘已經四十多年的劉建國,在獲知了這一消息之后,一時陷入到了巨大的震驚之中:“劉建國多想大哭一場啊,可他沒有眼淚,頭腦一片空白,好像走在茫茫無際的雪原,沒有日月,世界一片虛空。”而翁子安,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到底該怎么面對自己的舅舅了:“無論舅舅如何懺悔,翁子安覺得他對劉建國犯下的罪行不可饒恕,但他對舅舅又是依戀和同情的,是他把他撫養成人。”其實,也不只是翁子安,即使是他那位已經罹患喉癌的舅舅,也因為自己當年的犯罪行為而陷入到了深深的悔恨之中,他之所以一定要把煤礦股份的百分之三十轉讓給劉建國,也正是如此一種悔過心理充分發生作用的結果。其實,除了以上這些我們已經深度分析過的“草蛇灰線”之外,《煙火漫卷》中,也還有著黃娥和雜拌兒的故事。這一方面,最早出現的具有強烈暗示性的意象,就是那只雀鷹和那頂盧木頭曾經戴過的帽子。黃娥之所以會對那只雀鷹先后給出過“討債鬼”與“守護神”兩種截然相反的理解,也與她內心里所潛藏的精神隱痛緊密相關。卻原來,她的丈夫盧木頭,不僅早就因為懷疑她與劉文生偷情而活活氣死了,而且她也已經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盧木頭葬在了鷹谷之中。既然對盧木頭之死心存愧疚,黃娥便準備自己也一死了之,好去陰間陪伴丈夫。但唯一令她憂心忡忡無法放手的,就是兒子雜拌兒的未來生活該怎么辦。黃娥之所以不惜千里迢迢也要跑到哈爾濱來,硬是要把雜拌兒塞給四處奔波尋找銅錘的劉建國,就是為了能夠早一點去陪伴早已是陰陽兩隔了的盧木頭。歸根結底,在一部其實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長篇小說中,遲子建能夠通過“草蛇灰線”這一藝術手法的成功運用,最終實現對人性和命運的雙重究詰和追問,無論如何都應該獲得我們充分的肯定與認可。遲子建會在寫作或工作的間隙,乘坐地鐵公交穿行在哈爾濱的各個城區之間。去蔬果批發市場,去夜市花市舊貨市場,起大早觀察醫院門診掛號處排隊的人。凡是作品中涉及的地方,她都要觸摸和感受。豐沛鮮活的生活經驗為小說提供了真實可觸的細節。作家用自己的筆觸為城市注入了靈魂。每個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坐標,“哈爾濱”是遲子建筆下繼“北極村”之后第二個精神家園。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之中,能夠寫好鄉村的作家很多,能夠寫好城市的作家也很多,但能同時將鄉村與城市都寫得如此生動的,遲子建當屬其中令人矚目的一個。《煙火漫卷》是作家遲子建獻給自己生活了三十年城市的一首長詩。車水馬龍的街道,人聲鼎沸的早市,五光十色的燈光,嬌柔鮮美的花朵,獨屬于哈爾濱城的中西融合的老建筑,被歷史遺留而又用作他途的教堂、音樂廳,遲子建對這座城市的觸摸,每一次的穿行、捕捉、聆聽、凝視,都讓她更為深刻地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獨特氣息,那種鮮明而又包容的,生命在此生生不息的內質。在中國,城市的變化總是日新月異,過于快速的發展將城市的面貌變得單一且單薄,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人能夠深味這座城市的獨特氣質。哈爾濱是遲子建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當她談起哈爾濱,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是有情的。青年時代的遲子建來到哈爾濱,開始了自己在這座城市的生命體驗。哈爾濱城進入遲子建筆下,自《偽滿洲國》始,至今數十年過去,作家對這座城市的書寫已經有了蔚為可觀的成果:《黃雞白酒》《起舞》《白雪烏鴉》《晚安玫瑰》等,它不僅是一個地理坐標,一個故事的發生場所,一個承載悲歡離合的歷史背景。在《煙火漫卷》這部長篇小說里,哈爾濱整座城市成為小說完整的主體,小說人物承載著城市的歷史,人物命運與城市歷史互相交融,渾厚悠遠。“哈爾濱對于我來說,是一座埋藏著父輩眼淚的城。”而在埋藏著父輩眼淚的城市里,遲子建發現的是一顆露珠。一顆承載了人間煙火,晶瑩如淚的露珠。 如果說年初的新冠疫情使人想到《白雪烏鴉》里描繪的黑與白、生與死交織而成的哈爾濱城,那么遲子建的長篇小說新作《煙火漫卷》則如暴風雨后的彩虹,于這種絢麗中能看到風雨雷電的痕跡。“無論春夏,為哈爾濱這座城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上卑微的生靈。”穿行在《煙火漫卷》中的每個凡人,幾乎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劉建國駕駛的愛心救護車,仿佛人性的犁鏵,犀利地剖開現實的種種負累,滿懷憂患地鉤沉歷史深藏的風云。“無論寒暑,伴著哈爾濱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塵中唱著夜曲的人們。”不管是生于斯,還是來自異鄉,他們在來來往往中所呈現的生命的經緯,是大地的月影,斑駁飄搖,溫柔動人,為長夜中愛痛交織的人們送去微光。作家筆下,生活于城市中的人物,每一個都自有來處,又往歸處。但無論是已經融為歷史背影的猶太人謝普蓮娜、俄裔工程師伊格納維奇、日本戰俘、民間畫師,還是沉跡于普通人生活的劉建國、于大衛、黃娥、翁子安,在經歷了生命傷痛之后,仍然“在哈爾濱共同迎來早晨、送別夜晚”。這些平凡人物各自曲折的繁復命運共同構架起了渾厚古城中當下生活的命運交響。八街九陌,濱城黑土,塵埃落定之后,依舊以堅韌之姿重歸來處。我們也許無法親見北方冰雪都市的黎明黃昏,漫卷城市的,不止煙火,還有無數散發著蓬勃生氣的生命。他們在命運沉浮之中,依然篤定堅實地前行。如果說年初的新冠疫情,使人想到《白雪烏鴉》里描繪的黑與白、生與死交織而成的哈爾濱城,那么遲子建的長篇小說新作《煙火漫卷》則如暴風雨后的彩虹,《煙火漫卷》刻畫了一群在現代城市生活著的平凡人。穿行在《煙火漫卷》中的每個凡人,幾乎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李敬澤說:“我讀這個小說,名字叫《煙火漫卷》,但我的心情還是有點暮色蒼茫,有點沉郁。你在這里能夠看到一個一個的人在大都市里,他們是這么孤獨。誰都是封閉在自己的生活里,帶著自己的那份秘密。”這個小說的力量不在于我們塑造了某個光彩奪目的典型人物,在于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里當之無愧的主角。格非認為,這部作品中所有人都不是單個的,他們相互關聯:一簇一簇的人、一組一組的人、一個一個的家庭,他們是什么樣的命運,他們有怎樣的秘密,一步步牽動著我們讀完小說。這些人物由劉建國串起,每一個都自有來處,又往歸處。共同構架起了渾厚古城中當下生活的命運交響。李敬澤說:“你在這里能夠看到一個一個的人在大都市里,他們是這么孤獨。我們現在坐了一屋子人,我們每個人都攜帶著自己的秘密,咱們這一屋子人,誰知道誰呢?誰都是封閉在自己的生活里,帶著自己的那份秘密。《煙火漫卷》這本小說能夠把我們串起來,能夠讓我們看到這樣一個一個封閉著的人,看到各種機緣碰到以后,在哪個縫里忽然打開,甚至在互相打開中互相照亮,能夠意識到這個時候我的生命,盡管我是這么卑微、這么貧乏,甚至這么不靠譜,通過種種與他人的互動,我最后還是做了一個好人。”當讀者提到小說中有沒有像外賣員這樣的普通人時,遲子建說:“《誰來署名的早晨》里面,誰起得更早,早于日出之前的人,其中就有外賣員,晚上太陽落山、月亮升起的時候,外賣員也就開始出來了。這就是我們生活當中最應該關注的、最濕潤的人間煙火。我們每一個作家,每一個群體,我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跟他們休戚相關。”
作者介紹: 郭進拴,筆名智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平頂山分會會長,平頂山學院客座教授,《智泉流韻》原創文學公眾平臺創始人,《文藝界》雜志社社長、總編。已出版《湛河大決戰》《磊裕烽火》《洪流滾滾》《美女山,美人河》《六十歲說》《童趣兒》《人間真情》《命運》《我的鰲頭》《村魂》《觀音菩薩傳》《風雨龍潭情》《壯歌風云路》《月是故鄉明》《歲月芬芳》《新城美韻》《鄉情老更深》等五十六部。 
【總第1174期】“智泉流韻”杯全國“戰疫”征文各獎項揭曉(上) 【總第1174期】“智泉流韻”杯全國“戰疫”征文各獎項揭曉(下) 【總第1123期】【名家大咖】【北京】金思宇丨“戰疫”詩書作品之一
【總第1123期】【北京】葉建華丨“戰役”詩書之十三 【總第1088期】“戰疫”征文【河南】郭進拴|首發文——大愛滿人間 【總第1093期】【名家大咖】【北京】葉建華丨“戰疫”詩書選之一 【總第1092期】【特邀作家】【遼寧】藍 歌丨底 氣 【總第1000期】熱烈祝賀《智泉流韻》微信文學平臺上線3周年出刊1000期 
【總第1033期】紙刊《文藝界》免費發稿通知 【總第1033期】《智泉流韻》文學平臺免費發稿及稿酬規則通知 【總第1087期】《文藝界》“抗擊新型肺炎”文學作品征稿啟事 【總第1075期】《文藝界》總第四期發布,電子雜志同期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