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nsel 校對:LITCAVE工作室 配圖:online 《麥田里的守望者》或許大家都看過,我對小說的印象最深的不是霍爾頓想要成為懸崖邊的守望者的夢想,而是他在最后對身邊所有人的回憶,包括在學校曾欺負過他的人,他在結尾處是這樣的自白的: 「我只知道我很想念我所談到的每一個人。甚至老斯特拉德萊塔和阿克萊,比方說。我覺得我甚至也想念那個混帳毛里斯哩。說來好笑。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談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談起,就會想念起每一個人來。」 合上《煙火漫卷》,我再回憶這本書,似乎想象不出什么動人的情節亦或是巧妙的話語。這恰好是遲子建作品的特色:描繪像水,像人生,徜徉出長短冷暖而且人各不同。 當然如果你讀百年前另一個東北作家的作品,或許你就會發現遲子建這本寫哈爾濱的小說的影子。 沒錯,我說的正是蕭紅的《呼蘭河傳》,恰好,蕭紅就是出生在黑龍江哈爾濱,而且寫的就是哈爾濱的一個村落。而她不會想到,近百年后,同樣有一個代表東北的作家寫了一本關于哈爾濱的故事,而這本書就是我們所提到的《煙火漫卷》。 喜歡蕭紅的人多半會喜歡遲子建,因為遲子建的作品同樣是有明顯的「小說散文化」風格。 比如《煙火漫卷》里的主角劉建國駕駛著「愛心護送」車從車道出發的景象時,小說的描繪隨著車的行進緩緩展開: 「車子經過各家花店,少不了碾壓到菊花瓣。漆黑的輪胎沾了花瓣,像滾動的花環。一些十字路口專為市民燒紙而設的方形鐵匣子,吞吃了一夜的冥幣,黑黢黢的。」 所以遲子建的作品在偏重敘述手法或情節的當代文學界中憑借著獨特的語言風格占據了一席之地。 而《額爾古納河右岸》可以說是她將這種敘事手法與少數民族民俗和薩滿族傳奇結合起來的巔峰之作。 而《煙花漫卷》這本小說這次把哈爾濱這座城市作為背景,試圖依賴情節和語言撐起整本書,誠然讓人覺得少了許多東西。 正如許多讀者闡述的那樣,小說的上半部分表現順暢但沒有亮點,而下半部分則顯得有些尷尬。 題為「誰來署名的早晨」將一個個小鎮人物帶入了讀者的視野。地下愛心救護車司機劉建國因為年輕的時候丟了友人的孩子,花了大半生去尋找孩子,不僅耽誤工作、愛情,更搭上了自己的人生。 氣死丈夫的小酒館老板娘黃娥,本性純真而誠實,卻因氣死丈夫而感到內疚,由此從鄉村來到哈爾濱找到了劉建國,假裝尋丈夫盧木頭,硬是要把兒子雜拌兒交給劉建國撫養,然后才肯放心尋死。 混血兒于大衛從小和劉建國一起長大,后來又去了杭州,回來時讓劉建國帶著自己的兒子銅錘,卻沒想從此失去了他。 小說的基本框架其實就是劉建國尋銅錘和黃娥尋木頭的兩條線索,但是在弱情節的傾向下,小說既沒有大篇幅地去講劉建國如何找銅錘,也很少提到黃娥怎么在找盧木頭(當然在這里要提醒讀者的是,因為黃娥知道盧木頭已經死了,所以小說中占篇幅比較大的是黃娥帶著雜拌兒到處逛,為孩子畫未來的生活地圖)。 但是遲子建在這本小說上沒有太重視情節(這對于《呼蘭河傳》這部靠「情緒」牽引的小說沒有很大關系,但是對于依賴情節的《煙火漫卷》來說確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這導致小說下半部分,人物的轉折太快,特別是那些主要人物,都有點像變了個人似的: 劉建國莫名其妙成了性侵男童的人,為了贖罪到漁村去了。翁子文自從和黃娥見了一面,從活在生死邊緣的病人化身為霸道總裁,暗中解決黃娥的財務問題,甚至承包了黃娥所住院子里的諸多費用。 當然小說的亮色還是在院子里的人物上,但是也就是因為這一點,這部小說并沒有突破《呼蘭河傳》,甚至可以說是一部移植了《呼蘭河傳》的仿作。 與其說《煙火漫卷》是圍繞著哈爾濱展開的故事,不如這是借著城市背景上演的小型《呼蘭河傳》。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在一個名為榆櫻院的大院子里展開,各色人物登場,有各自的欲望,亦有各自的煩惱。 不同的租客擁有著不同的故事,賣煎餅馃子的小米和大秦雖然有感情但并不是合法夫婦,小米真正的丈夫因為一次車禍在老家成了植物人,而她丈夫的朋友大秦在看望時漸生感情,兩人在哈爾濱謀生卻遭到了婆婆陳秀的阻撓,只能暫時同居并答應給婆婆每月寄錢請保姆才得以在一起。 而后來重新搬來的胖丫和小劉則是一對致力于二人轉表演的情侶,想要憑借傳統藝術走紅,卻總是不太走運,而剩下的就是讓人覺得有些討厭的老郭,面對黃娥頗不正經,而等到小米的婆婆陳秀搬來之后,他又暗暗和陳秀走到了一起。 而再圍繞著這個院子展開的人物圈則是更外圍的人物,退休獄警劉驕華和她從事考古事業的丈夫老李,還有于大衛的丈夫謝楚薇。 在某種程度上院子里和院子外的人物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時間,在院子里,人們樸素而平凡,而院子外的人物與城市倒更接近一些,審視著城市的變化并擁有著微信和音樂會。 但是遲子建在融和這兩個圈子的時候沒有處理得很好,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她對主要人物的塑造。 劉建國這個人物的尷尬之處就在于他既不是像是從呼蘭河里蹦出來的淳樸農夫,也不是像是著名翻譯家的后人,所以當這個常常開著「地下愛心救護車」,四處奔波的老男人在黃娥找上門時,正巧習慣性地換上西裝趕去看音樂會反而讓人覺得有些奇怪,讀者不禁會對劉建國的形象有些模糊,甚至是不倫不類。 小說到了后半部情況更是如此,經常需要搶救看急診的劉建國的老顧客翁子安偶然見到了黃娥,就此成了神秘的富豪,處處為她掏錢,最終俘獲了黃娥芳心,而此后翁子安也帶劉建國回家揭露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原來他就是曾丟失的銅錘。而莫名其妙地于大衛將劉建國是日裔的身世秘密告訴了他。劉建國又突然自曝自己性侵男童的經歷,決定去漁村進行自我救贖。 可以說在這個院子里,遲子建描繪那些小人物游刃有余,畢竟《呼蘭河傳》范本在前面,但是碰到那些院子外的人物,仿佛魔法都失了效。遲子建就像是退休了的獄警劉驕華,在她眼里,城市里的點滴似乎都有些那么虛無縹緲和浮夸,偷工減料的工人、胡亂編稿的兒子以及生活中那些無處不在的縫隙,這些人和物的描摹都相對刻板和老套。年輕的觀眾被噱頭和戲謔搞怪所吸引,不再喜歡真正的二人轉藝術的觀眾,樂意為獄警劉驕華解決問題的刑改犯等等,人物塑造因為情節需要而變得不符合實際甚至戲劇化,這可以說是遲子建寫慣了萬物有靈的傳奇后留下來的后遺癥。 這也呈現了她對于城市的某種敵意。和金宇澄的《繁花》里對城市的描摹一對比,區別其實就特別明顯。 困死在未干的塑膠跑道上的麻雀和老鼠是她在后記中提到的意象,而這也是小說上半部被困死在跑道上的小鷂子和老鼠的原型: 「小鷂子比老鼠掙扎得還厲害,那段塑膠跑道,已被它攪得破爛不堪,但它終歸沒能再飛起來。它的翅膀張開著,還是飛翔的姿態,像兩把對稱打開的絲綢扇子;而它的頭像一枚哨子,朝向黎明的天空。」 其實啟用這個意象的心思也很明顯,象征著自然的生命被人類的建設所囚禁殘害。城市里多得是這樣的意象,不可否認這雖然是城市的陰暗面,但是它是真實的城市,然而遲子建對這類意象特殊的描繪方式并不能讓讀者品味不出遲子建在小說中對城市的好感,反而讓人覺得城市特別得壓抑和殘忍,甚至禁錮了向上飛翔的靈魂。 而且甚至仔細看一下結局,小說里基本上所有的核心人物都不約而同地離開了哈爾濱,黃娥因為找雜拌兒,最后回到了家鄉盧木頭酒館,而劉建國則到了小漁村與男孩相伴,于大衛則為了與劉建國喝酒也到了那里。大家都因為這種逃離而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圓滿,而從情節上看,這種圓滿似乎也只能依靠逃離來實現。 所以,與其說《煙火漫卷》是給哈爾濱的贊歌,不如說是她致以被鋼筋塑膠蹂躪的小鎮與自然生靈的安魂曲。 而且在閱讀中,讀者其實很能感受到遲子建對自然靈的偏愛,特別是鷹谷那段以及黃娥撿到的小鷂子成了她們的守護神的描寫。而城市里除了偶爾出現的夜宵攤以及哈爾濱的幾處景點,對于城市的描述,《煙火漫卷》很少有能讓我留下印象的地方。 所以,說得再夸張一些,感覺遲子建留戀的還是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那些薩滿族傳奇,而換到城市文學時,總讓人感覺有種用錯了兵器的味道,她雖然選擇突破自己,但是勇敢并不意味一切,她似乎呈現的依舊是百年前《呼蘭河傳》的那種味道,但是區別在于蕭紅是用「情緒」來調動整部小說的語言的,而遲子建選擇了相對較弱的「情節」,這在某種程度上又與她本身的小說散文化的敘事手法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沖突。而且傳奇式情節轉折推動人物在現實主義的寫作中反倒讓作者有了不愿細致刻畫人物的「偷懶」嫌疑,不得不說,這也是這本書的遺憾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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