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利害”之辯 【原文】漁者垂釣于伊水之上。 樵者過之,弛擔息肩,坐于磐石之上,而問于漁者,曰:“魚可鉤取乎?” 曰:“然。” 曰:“鉤非餌可乎?” 曰:“否。” 曰:“非鉤也,餌也。魚利食而見害,人利魚而蒙利,其利同也,其害異也。敢問何故?” 漁者曰:“子樵者也,與吾異治,安得侵吾事乎?然亦可以為子試言之。彼之利,猶此之利也;彼之害,亦猶此之害也。子知其小,未知其大。 魚之利食,吾亦利乎食也;魚之害食,吾亦害乎食也。子知魚終日得食為利,又安知魚終日不得食為害?如是,則食之害也重,而鉤之害也輕。子知吾終日得魚為利,又安知吾終日不得魚不為害也? 如是,則吾之害也重,魚之害也輕。以魚之一身,當人之食,是魚之害多矣;以人之一身,當魚之一食,則人之害亦多矣。又安知釣乎大江大海,則無易地之患焉?魚利乎水,人利乎陸,水與陸異,其利一也; 魚害乎餌,人害乎財,餌與財異,其害一也。又何必分乎彼此哉!子之言,體也,獨不知用爾。” 【譯文】漁夫在伊水河畔釣魚。有樵夫路過,放下擔子歇肩,坐在大石頭上,向漁夫問道:“魚可以用魚鉤釣上來嗎?” 漁夫回答:“可以。” 樵夫又問:“只用魚鉤,不用魚餌能行嗎?” 漁夫說:“不行。” 樵夫說:“這么看來,關鍵在于魚餌而非魚鉤。魚貪圖食物才招來災禍,人利用魚來獲利 ,二者獲利的目的相同,遭遇的災禍卻不一樣。冒昧問一下,這是為什么呢?” 漁夫說:“你是個樵夫,和我從事的營生不同,怎么能干預我的事呢?不過,也可以給你試著講講。魚的獲利,就如同人的獲利;魚遭遇的災禍,也如同人遭遇的災禍。你只知道小的方面,不知道大的方面。 魚貪圖食物,人也貪圖食物;魚因食物遭遇災禍,人也會因食物遭遇災禍。你只知道魚一整天能吃到食物是獲利,又怎么知道魚一整天吃不到食物是災禍呢?如此看來,食物帶來的災禍更重,魚鉤帶來的災禍更輕。你知道我一整天釣到魚是獲利,又怎么知道我一整天釣不到魚不是災禍呢? 如此而言,我的災禍更重,魚的災禍更輕。用魚的整個身體,去充當人的食物,魚遭遇的災禍就大了;用整個人的生存,去換取魚的一頓食物,人的災禍也不小。又怎么知道在大江大海釣魚,就沒有意外變故的憂患呢?魚在水中獲利,人在陸地獲利,水和陸地不同,但獲利這點是一樣的; 魚被魚餌所害,人被錢財所害,魚餌與錢財不同,但受害這點是一樣的。又何必區分彼此呢!你的話,只是看到了表象,只是不知道實際運用罷了。” 【解讀】這段對話借漁者與樵者的交談,探討利害關系。樵夫從直觀現象出發,疑惑魚與人在求利時面臨的不同結果,漁夫則深入剖析,點明人和魚在生存中對資源的追逐以及面臨的利弊本質相通。二者都有求利需求,同時也都面臨求利不成反招害的風險,借此揭示世間萬物的利害存在普遍性與相對性,批評只看表象不重本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認知,啟發人們用更宏觀、辯證的視角看待生活中的利害得失。 二、“體用” 之辯 【原文】樵者又問曰:“魚可生食乎?” 曰:“烹之可也。” 曰:“必吾薪濟子之魚乎? 曰:“然。“ 曰:“吾知有用乎子矣。” 曰:“然則子知子之薪,能濟吾之魚,不知子之薪所以能濟吾之魚也。薪之能濟魚久矣,不待子而后知。茍世未知火之能用薪,則子之薪雖積丘山,獨且奈何哉?” 樵者曰:“愿聞其方。” 曰:“火生于動,水生于靜。動靜之相生,水火之相息。水火,用也;草木,體也。用生于利,體生于害。利害見乎情,體用隱乎性。一性一情,圣人能成。子之薪猶吾之魚,微火則皆為腐臭敗壞,而無所用矣,又安能養人七尺之軀哉?” 樵者曰:“火之功大于薪,固已知之矣。敢問善灼物,何必待薪而后傳?” 曰:“薪,火之體也。火,薪之用也。火無體,待薪然后為體;薪無用,待火然后為用。是故凡有體之物,皆可焚之矣。” 曰:“水有體乎?” 曰:“然。” 曰:“火能焚水乎?“ 曰:“火之性,能迎而不能隨,故滅。水之體,能隨而不能迎,故熱。是故有溫泉而無寒火,相息之謂也。” 曰:“火之道生于用,亦有體乎?” 曰:“火以用為本,以體為末,故動。水以體為本,以用為末,故靜。是火亦有體,水亦有用也。故能相濟又能相息,非獨水火則然,天下之事皆然,在乎用之何如爾。” 樵者曰:“用可得聞乎?” 曰:“可以意得者,物之性也。可以言傳者,物之情也。可以象求者,物之形也。可以數取者,物之體也。用也者,妙萬物為言者也,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傳。” 曰:“不可以言傳,則子惡得而知之乎?” 曰:“吾所以得而知之者,固不能言傳,非獨吾不能傳之以言,圣人亦不能傳之以言也。” 曰:“圣人既不能傳之以言,則六經非言也耶?” 曰:“時然后言,何言之有?” 樵者贊曰:“天地之道備于人,萬物之道備于身,眾妙之道備于神,天下之能事畢矣,又何思何慮!吾而今而后,知事心踐形之為大。不及子之門,則幾至于殆矣。”乃析薪烹魚而食之,飫而論《易》。 【譯文】樵夫又問道:“魚可以生吃嗎?” 漁夫回答:“煮熟了才行。” 樵夫說:“一定要用我的柴來煮你的魚嗎?” 漁夫說:“是的。” 樵夫說:“我知道我對你有用處了。” 漁夫說:“然而,你只知道你的柴能幫我煮魚,卻不知道你的柴之所以能幫我煮魚的道理。柴能煮魚這事由來已久,不是等你出現才知道的。要是世間都不知道火能燃燒柴,那即便你的柴堆積如山,又能怎樣呢?” 樵夫說:“愿聽其中的道理。” 漁夫說:“火生于變動,水生于靜止。動和靜相互生發,水與火相互克制。水與火,是功用;草木,是實體。功用產生于利益追求,實體來自于應對災禍。利害體現在事物的表象,實體與功用隱藏在事物的本性當中。洞悉本性與表象,只有圣人能做到。你的柴就如同我的魚,沒有小火慢燉,都會腐爛變質,沒了用處,又怎能滋養人的身軀呢?” 樵夫說:“火的功勞比柴大,我本來就知道了。冒昧問一下,火善于燒灼東西,為何一定要依靠柴才能傳遞呢?” 漁夫說:“柴,是火的實體;火,是柴的功用。火沒有實體,依靠柴才有了實體;柴沒有功用,依靠火才有了功用。所以,但凡有實體的東西,都能夠被火燒毀。” 樵夫問:“水有實體嗎?” 漁夫答:“有。” 樵夫問:“火能燒干水嗎?” 漁夫答:“火的特性,是能夠主動進攻但不能持久相隨,所以容易熄滅。水的特性,是能夠順應卻不主動迎合,所以能被燒熱。因此有溫泉,卻沒有寒冷的火焰,這就是水火相互克制。” 樵夫問:“火的規律產生于功用,它也有實體嗎?” 漁夫答:“火以功用為根本,以實體為次要,所以好動。水以實體為根本,以功用為次要,所以好靜。所以火也有實體,水也有功用。因而二者既能相互輔助,又能相互克制,并非只有水火是這樣,天下的事都是如此,關鍵在于怎么去運用。” 樵夫問:“運用的方法可以說來聽聽嗎?” 漁夫說:“能夠靠意會領會的,是事物的本性。能夠用言語傳達的,是事物的表象。能夠靠形象去探究的,是事物的外形。能夠用數量來把握的,是事物的實體。所謂運用,是就奇妙地改變萬物而言的,能夠靠意會,卻沒辦法用言語說明白。” 樵夫問:“沒辦法用言語說明白,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漁夫說:“我之所以能知曉,本來就沒辦法用言語表述,不只是我沒辦法用言語傳授,圣人也沒辦法用言語傳授。” 樵夫問:“圣人既然沒辦法用言語傳授,那六經不也是言語寫成的嗎?” 漁夫答:“到了恰當的時候才說話,哪里算是真正的言說呢?” 樵夫贊嘆道:“天地的規律在人身上完備,萬物的規律在自身完備,各種精妙的道理在精神里完備,天下能做的事就全涵蓋了,又還有什么可思慮的!我從今往后,知道養心修身是最重要的事。要是沒到你這兒來,差點就遭遇危險了。”于是,樵夫劈開柴,煮了魚吃,吃飽后一起討論《易經》。 【解讀】這段對話層層遞進,起始于日常煮魚話題,卻深入探討哲學命題。先點明事物的體用關系,如柴與火,相互依存成就功用 ,繼而說到水火特性及相互制約平衡,揭示萬物皆有體用,且在動靜、本末層面各有特性,世間事皆遵循體用相濟又相息的規律。關于 “用” 的探討更是精妙,強調其可意會難言傳,連圣人也難以用言語盡傳智慧,引導人們超越言語,用心體悟世間規律,領悟到修身養心、洞悉規律才是行事關鍵,體現出對自然、人事規律深刻且超脫文字的思考。 三、“物我” 之辯 【原文】漁者與樵者游于伊水之上。漁者嘆曰:“熙熙乎萬物之多,而未始有雜。吾知游乎天地之間,萬物皆可以無心而致之矣。非子則孰與歸焉?” 樵者曰:“敢問無心致天地萬物之方?” 漁者曰:“無心者,無意之謂也。無意之意,不我物也。不我物,然后定能物物。” 曰:“何謂我,何謂物?” 曰:“以我徇物,則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則物亦我也。我物皆致,意由是明。天地亦萬物也,何天地之有焉?萬物亦天地也,何萬物之有焉?萬物亦我也,何萬物之有焉?我亦萬物也,何我之有焉?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則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而況于人乎?況于物乎?” 【譯文】漁夫和樵夫在伊水之上游玩。漁夫感嘆道:“萬物如此繁多興盛,卻始終不雜亂。我知曉在天地之間游樂,萬物都能夠不用刻意追求就能獲得。若不是你,還能和誰一起探討這些呢?” 樵夫問道:“冒昧請教不用刻意就能獲得天地萬物的方法是什么?” 漁夫說:“所謂無心,說的就是無意。無意的意,就是不把外物當作與自己對立的東西。不把外物當作與自己對立的東西,而后必定能夠駕馭萬物。 ” 樵夫問:“什么叫我,什么叫物?” 漁夫說:“讓自己去順應外物,那我也就成了物;讓外物來順應我,那物也就成了我。我與物都能融會貫通,心意也由此明晰。天地也是萬物,哪有什么單獨的天地呢?萬物也是天地,哪有什么孤立的萬物呢?萬物也是我,哪有什么獨立的萬物呢?我也是萬物,哪有什么單獨的我呢?什么物不是我?什么我不是物?像這樣就能夠主宰天地,掌管鬼神,更何況是人呢?更何況是普通的物呢?” 【解讀】這段對話蘊含著道家的哲學思想。漁夫先拋出“無心致萬物”的觀點,倡導擺脫刻意的意念去接觸世界,進入一種不區分“我”與“物”的境界。當人不再將自我與外界對立,消弭主客體的隔閡 ,就能隨心駕馭萬物。這種齊物思想,打破常規的自我、外物的邊界認知,將天地、萬物、自我的概念模糊融合,追求一種超脫分別心、回歸自然本真的精神狀態,從而實現精神層面上對天地萬物的“主宰”,體現出對精神自由、超凡境界的追求與探索。 四、“名實” 之辯 【原文】樵者問漁者曰:“天何依?” 曰:“依乎地。” 曰:“地何附?” 曰:“附乎天。” 曰:“然則天地何依何附?” 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氣。其形也有涯,其氣也無涯。有無之相生,形氣之相息。終則有始,終始之間,其天地之所存乎?天以用為本,以體為末;地以體為本,以用為末。利用出入之謂神,名體有無之謂圣。唯神與圣,能參乎天地者也。 小人則日用而不知,故有害生實喪之患也。夫名也者,實之客也;利也者,害之主也。名生于不足,利喪于有余。害生于有余,實喪于不足。此理之常也。養身者必以利,貪夫則以身殉,故有害生焉。 立身必以名,眾人則以身殉名 ,故有實喪焉。竊人之財謂之盜,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也,唯恐其多矣。夫賄之與贓,一物而兩名者,利與害故也。竊人之美謂之徼,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唯恐其多矣。夫譽與毀,一事而兩名者,名與實故也。 凡言朝者,萃名之地也;市者,聚利之地也。能不以爭處乎其間,雖一日九遷,一貨十倍,何害生實喪之有耶?是知爭也者取利之端也,讓也者趨名之本也。利至則害生,名興則實喪。利至名興,而無害生實喪之患,唯有德者能之。天依地,地會天,豈相遠哉!” 【譯文】樵夫問漁夫說:“天依靠什么?” 漁夫回答:“依靠著地。” 樵夫又問:“地附著于什么?” 漁夫答:“附著于天。” 樵夫接著問:“既然如此,那天地依靠、附著于什么呢?” 漁夫說:“天地相互依靠、附著。天憑借形體,地憑借元氣。天的形體有邊際,地的元氣沒有邊際。有和無相互生成,形體與元氣相互依存。結束之后又有開始,在這終始循環之間,大概就是天地存在的方式吧。天以功用為根本,以形體為末節;地以形體為根本,以功用為末節。能巧妙利用出入變化的稱作神,能辨明形體有無關系的稱作圣。只有神與圣,才能夠參悟天地的奧秘。 小人每天都在使用這些道理卻渾然不知,所以才有災禍產生、實際利益喪失的憂患。所謂名聲,是實際的附屬;所謂利益,是災禍的源頭。名聲產生于不滿足,利益在擁有過多時喪失。災禍產生于擁有過多,實際利益在不滿足時喪失。這是常理。養生的人必定追逐利益,貪婪的人會為了利益舍棄性命,所以就產生了災禍。 立身處世必定追求名聲,普通人會為了名聲舍棄自身實際的東西,所以才有實際利益的喪失。偷取別人錢財的叫做盜賊,開始偷取的時候,唯恐偷得不多。等到事情敗露,又唯恐偷得多了。賄賂與贓物,是同一樣東西的兩個名稱,是因為關乎利害。竊取別人的美名叫做掠美,開始掠取的時候,唯恐不多。等到事情敗露,又唯恐多了。贊譽與詆毀,是同一件事的兩個名稱,是因為關乎名聲與實際。 但凡說到朝廷,那是匯聚名聲的地方;說到集市,那是聚集利益的地方。要是能不在這些地方爭斗,即便一天之內多次升遷,一件貨物獲利十倍,又怎么會有災禍產生、實際利益喪失的情況呢?由此可知,爭斗是獲取利益的開端,謙讓是趨向名聲的根本。利益到來災禍就會滋生,名聲興起實際就會喪失。利益到來、名聲興起,卻沒有災禍產生、實際利益喪失的憂患,只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做到。天依靠著地,地連接著天,二者哪里相距很遠呢!” 【解讀】這段對話圍繞天地依存關系展開,上升至哲學高度,探討有無、形氣、終始等抽象概念,揭示天地運行規律需神與圣才能參悟,暗指常人因蒙昧而陷入名利困境。隨后著重剖析名利,點明其相生又相悖的特性 ,利益易招害、名聲易損實,用盜賊、掠美等例子具象化人們在名利場中的貪婪與后患。最后指明朝堂、集市這類名利集中地,只有秉持謙讓不爭之德,才能避免名利帶來的危害,勸人超脫世俗的盲目逐利爭名,回歸類似天地依存般的和諧狀態。 五、“治亂” 之辯 【原文】漁者謂樵者曰:“天下將治,則人必尚行也;天下將亂,則人必尚言也。尚行,則篤實之風行焉;尚言,則詭譎之風行焉。天下將治,則人必尚義也;天下將亂,則人必尚利也。尚義,則謙讓之風行焉;尚利,則攘奪之風行焉。 三王,尚行者也;五霸,尚言者也。尚行者必入于義也,尚言者必入于利也。義利之相去,一何如是之遠耶?是知言之于口,不若行之于身,行之于身,不若盡之于心。言之于口,人得而聞之,行之于身,人得而見之,盡之于心,神得而知之。人之聰明猶不可欺,況神之聰明乎? 是知無愧于口,不若無愧于身,無愧于身,不若無愧于心。無口過易,無身過難,無身過易,無心過難。既無心過,何難之有!吁,安得無心過之人,與之語心哉!” 【譯文】漁夫對樵夫說:“天下即將走向大治的時候,人們必定崇尚實干;天下即將陷入混亂的時候,人們必定崇尚空談。崇尚實干,篤實的風氣就會盛行;崇尚空談,詭詐的風氣就會蔓延。天下即將大治之時,人們必定崇尚道義;天下即將大亂之際,人們必定追逐私利。崇尚道義,謙讓的風氣就會興起;追逐私利,搶奪的風氣就會興起。 上古三王,是崇尚實干的;春秋五霸,是崇尚空談的。崇尚實干的人必然會趨向道義,崇尚空談的人必然會趨向私利。道義和私利之間的差距,怎么會如此之大呢?由此可知,掛在嘴邊的話語,不如親身去踐行;親身踐行,又不如從心底去領悟、認同。話語從口中說出,別人能聽得到;行動表現在身上,別人能看得見;從心底領悟、認同,神靈能知曉。人的聰慧都不可欺瞞,何況神靈的聰慧呢? 所以明白,嘴上沒有過錯容易,身上沒有過錯困難;身上沒有過錯容易,心里沒有過錯最難。要是心里沒有過錯,還有什么難事呢!唉,怎樣才能找到心里沒有過錯的人,和他傾心交談呢!” 【解讀】這段文字通過對比天下治與亂兩種情境下人們“尚行”“尚言”“尚義”“尚利”的不同表現,勾勒出社會風氣的走向。回溯歷史上三王、五霸的行事風格,點明實干與空談分別導向道義、私利,凸顯義利差距。接著從言行心三個層面深入,強調嘴上空談不如親身實踐,實踐又不如內心徹悟,因為人心、神靈皆有洞察,難以欺瞞。最終聚焦于過錯層面,層層遞進指出無心過最難,流露出對品德純粹、毫無愧疚之人的渴望與嘆惋,蘊含勸人務實修心、追求道德至善的意味。 六、“觀物” 之辯 【原文】漁者謂樵者曰:“子知觀天地萬物之道乎?” 樵者曰:“未也。愿聞其方。” 漁者曰:“夫所以謂之觀物者,非以目觀之也,非觀之以目,而觀之以心也;非觀之以心,而觀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謂之理者,窮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性者,盡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謂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 此三知也,天下之真知也,雖圣人無以過之也。而過之者,非所以謂之圣人也。夫鑒之所以能為明者,謂其能不隱萬物之形也。雖然鑒之能不隱萬物之形,未若水之能一萬物之形也。雖然水之能一萬物之形,又未若圣人之能一萬物情也。圣人之所以能一萬物之情者,謂其圣人之能反觀也。所以謂之反觀者,不以我觀物也。不以我觀物者,以物觀物之謂也。 又安有我于其間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與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為己之目,其目無所不觀矣。用天下之耳為己之耳,其耳無所不聽矣。用天下之口為己之口,其口無所不言矣。 用天下之心為己之心,其心無所不謀矣。天下之觀,其于見也,不亦廣乎?天下之聽,其于聞也,不亦遠乎?天下之言,其于論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謀,其于樂也,不亦大乎?夫其見至廣,其聞至遠,其論至高,其樂至大,能為至廣、至遠、至高、至大之事,而中無一為焉,豈不謂至神至圣者乎? 非唯吾謂之至神至圣者乎,而天下謂之至神至圣者乎。非唯一時之天下渭之至神至圣者乎,而千萬世之天下謂之至神圣者乎。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已。” 【譯文】漁夫問樵夫:“你知道觀察天地萬物的方法嗎?” 樵夫回答:“不知道,愿聽您講講方法。” 漁夫說:“所謂的'觀物’,不是單純用眼睛去看,不是憑借眼睛,而是要用心靈去體悟;也不只是用心靈體悟,更要依據事理去洞察。天下的萬物,沒有不存在事理的,沒有不具備本性的,也沒有不受命運支配的。所說的'理’,探究到底才能知曉;所說的'性’,窮盡鉆研之后才可明白;所說的'命’,切實抵達極致才能了解。 這三種認知,是天下真正的智慧,即便圣人也超不過它。要是有人號稱超越了,那就不能稱其為圣人了。鏡子之所以能明亮,是因為它不會隱匿萬物的形狀。雖說鏡子能不隱匿萬物的形狀,卻不如水,水能夠讓萬物形狀歸一。雖說水有讓萬物形狀歸一的本事,又比不上圣人,圣人能讓萬物的情理歸一。圣人之所以能讓萬物情理歸一,是因為圣人善于'反觀’ 。所謂'反觀’,就是不以自我主觀去觀察事物,不以自我主觀去觀察事物,說的就是從物的角度去觀察物。 如此,哪里還有'我’夾雜在中間呢?由此可知,我也是人,人也是我,我與人都是萬物。正因為這樣,才能把全天下人的眼睛當作自己的眼睛,那視野就無所不觀了;把天下人的耳朵當作自己的耳朵,聽力就無所不聽了;把天下人的嘴巴當作自己的嘴巴,言論就無所不言了;把天下人的心當作自己的心,心思就無所不謀了。 全天下人的觀察視野,所見不是極為寬廣嗎?全天下人的聽聞,所聽不是極為遙遠嗎?全天下人的言論,所論不是極為高深嗎?全天下人的謀劃,所得樂趣不是極為宏大嗎?視野極為寬廣,聽聞極為遙遠,言論極為高深,樂趣極為宏大,能做這般極為寬廣、遙遠、高深、宏大之事,自身卻不刻意作為,難道還不算至神至圣之人嗎? 并非只有我稱其為至神至圣之人,天下人都稱其為至神至圣之人;并非只有一個時代的天下人將其稱作至神至圣之人,千秋萬代的天下人都會稱其為至神至圣之人。除此之外,大概就沒人知曉了。” 【解讀】這段對話闡釋了一種深邃的觀物哲學。先點明觀物要超越肉眼,從心出發,最終依循事理,對萬物的理、性、命層層深挖,追求極致認知,定義出頂級智慧的標準。又借鏡子、水與圣人對比,凸顯圣人能超脫主觀,“以物觀物”,去除“我執”,將個體融入萬物,達成共情共理。進而論述圣人因泯除主客界限,得以匯聚天下視聽言謀,擁有超凡視野、深遠聽聞、高深見地、宏大志趣,無為卻無所不為,塑造出至神至圣的理想人格,還強調其受天下世代認可,飽含對這種超凡境界的推崇。 七、“人天” 之辯 【原文】樵者問漁者曰:“子以何道而得魚?” 曰:“吾以六物具而得魚。” 曰:“六物具也,豈由天乎?” 曰:“具六物而得魚者,人也。具六物而所以得魚者,非人也。” 樵者未達,請問其方。 漁者曰:“六物者,竿也,綸也,浮也,沉也,鉤也,餌也。一不具,則魚不可得。然而六物具而不得魚者,非人也。六物具而不得魚者有焉,未有六物不具而得魚者也。是知具六物者,人也。得魚與不得魚,天也。六物不具而不得魚者,非天也,人也。” 樵者曰:“人有禱鬼神而求福者,福可禱而求耶?求之而可得耶?敢問其所以。” 曰:“語善惡者,人也;福禍者,天也。天道福善而禍淫,鬼神豈能違天乎?自作之咎,固難逃已。天降之災,禳之奚益?修德積善,君子常分。安有余事于其間哉!” 樵者曰:“有為善而遇禍,有為惡而獲福者,何也?” 漁者曰:“有幸與不幸也。幸不幸,命也;當不當,份也。一命一份,人其逃乎?” 曰:“何謂份?何謂命?” 曰:“小人之遇福,非份也,有命也;當禍,份也,非命也。君子之遇禍,非份也,有命也;當福,份也,非命也。” 【譯文】樵夫問漁夫:“您憑借什么辦法能釣到魚?” 漁夫回答:“我依靠六樣東西齊全就能釣到魚。” 樵夫問:“六樣東西齊全,難道是靠天嗎?” 漁夫說:“準備好六樣東西從而釣到魚,靠的是人;準備好六樣東西卻能釣到魚的原因,就不是人所能決定的了。” 樵夫不太明白,請求漁夫詳細說說。 漁夫解釋道:“這六樣東西,分別是魚竿、魚線、魚漂、鉛墜、魚鉤、魚餌。缺一樣,就釣不到魚。然而,六樣東西都齊全卻釣不到魚,這就不是人的問題了。六樣東西齊全卻釣不到魚的情況是有的,但從來沒有六樣東西不齊全還能釣到魚的。由此可知,準備六樣東西,靠的是人;能不能釣到魚,是天決定的。六樣東西不齊全而釣不到魚,這不是天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 樵夫又問:“有人向鬼神祈禱以求福,福可以通過祈禱求得嗎?求就能得到嗎?冒昧問問其中緣由。” 漁夫說:“評判善惡的,是人;決定福禍的,是天。天道會賜福給善良的人,降禍給作惡的人,鬼神怎么能違背天意呢?自己犯下的過錯,本來就難以逃脫懲罰。上天降下的災禍,祈求消災又有什么用呢?修養品德、積累善行,本就是君子分內該做的事。哪還有多余精力去做那些無謂的事呢!” 樵夫問:“有行善卻遭遇災禍,作惡卻獲得福氣的人,這是為什么?” 漁夫回答:“這是有幸與不幸啊。幸與不幸,是命;是否應當,是分。命和分,人怎么逃得掉呢?” 樵夫問:“什么叫分?什么叫命?” 漁夫說:“小人遇到福氣,不是他該有的分,是命;遇上災禍,是他該有的分,不是命。君子遇到災禍,不是他該有的分,是命;遇上福氣,是他該有的分,不是命。” 【解讀】這段對話先是圍繞釣魚一事,區分人的主觀準備與天定結果,強調人要盡己所能備齊條件,至于最終成效則有不可控因素。隨后話題轉入求福,明確善惡評判在人、福禍主宰在天,否定向鬼神禱福的有效性,倡導人專注于自身修德積善。最后探討善惡與福禍看似不匹配的現象,引入“命”“分”概念,指出人生境遇受二者交織影響,勸人安守本分,坦然接受命運安排,蘊含著順應天命、積極修德的處世哲學。 八、“利害” 之辯 【原文】漁者謂樵者曰:“人之所謂親,莫如父子也;人之所渭疏,莫如路人也。利害在心,則父子過路人遠矣。父子之道,天性也。利害猶或奪之,況非天性者乎?夫利害之移人,如是之深也,可不慎乎?路人之相逢則過之,固無相害之心焉,無利害在前故也。 有利害在前,則路人與父子,又奚擇焉?路人之能相交以義,又何況父子之親乎?夫義者,讓之本也;利者,爭之端也。讓則有仁,爭則有害。仁與害,何相去之遠也!堯、舜亦人也。桀、紂亦人也,人與人同而仁與害異爾,仁因義而起,害因利而生。利不以義,則臣弒其君者有焉,子弒其父者有焉。豈若路人之相逢,一目而交袂于中逵者哉!” 【譯文】漁夫對樵夫說:“父子,是人們所說的最親近的人;路人,是人們所說的最疏遠的人。如果在心里考慮利害關系,那么父子就會比路人還要疏遠。父子之間的這種親近關系,本來是天生的,但是利害的存在就可能會把這種親近給奪去,更何況那些不是天生的關系呢。利害對人的改變,如此之深刻,怎么可以不慎重對待呢。路人相遇是擦肩而過,本來就沒有相害的心,這是因為他們之前沒有什么利害關系。 如果利害關系在前產生,那么路人之間本就沒有天然的親近,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這是在利的面前,在義的面前,萍水相逢的路人如果義氣相投也會結交,又何況是本來就天性親近的父子呢。對于義來說,謙讓是它的根本;對于利來說,爭奪是它的發端。謙讓就會產生仁愛,爭奪就會產生謀害。仁愛與謀害,又是怎樣巨大的差別呢。堯、舜和桀、紂都是人,他們有著人的相同之處,但是仁愛與謀害讓他們不再是一類人,仁愛因謙讓之義而產生,謀害因利益爭奪而產生。如果是通過不義的手段取利,那么臣子弒殺君主,兒子忤逆父親的事情就會出現。相反,相互陌生的路人在萍水相逢時假裝熟絡,緊緊握手的奇怪現象也會出現。” 【解讀】這段強調利害關系對人際關系的影響,即使是父子這樣的天性之親,一旦心中有了利害考量,也可能變得比路人還疏遠,警示人們要警惕利害關系對人際關系的破壞,在處理各種關系時,應盡量避免讓利害因素干擾親情、友情等美好情感。明確提出義是讓的根本,利是爭的開端,強調了義與利的不同導向。倡導人們遵循義的原則,以謙讓和仁愛之心對待他人,避免因追逐利益而產生爭斗和傷害,這體現了對儒家重義輕利思想的傳承和弘揚。通過對比堯、舜與桀、紂,說明人與人在本質上雖相同,但因對義利的不同選擇,導致了仁與害的巨大差異,強調了道德選擇和個人修養的重要性,啟示人們要以堯、舜為榜樣,堅守道德底線,踐行仁義之道。 九、“力分” 之辯 【原文】樵者謂漁者曰:“吾嘗負薪矣,舉百斤而無傷吾之身,加十斤則遂傷吾之身,敢問何故?” 漁者曰:“樵則吾不知之矣。以吾之事觀之,則易地皆然。吾嘗釣而得大魚,與吾交戰。欲棄之,則不能舍,欲取之,則未能勝。終日而后獲,幾有沒溺之患矣。非直有身傷之患耶?魚與薪則異也,其貪而為傷則一也。百斤,力分之內者也,十斤,力分之外者也。力分之外,雖一毫猶且為害,而況十斤乎!吾之貪魚亦何以異子之貪薪乎!” 樵者嘆曰:“吾而今而后,知量力而動者,智矣哉!” 【譯文】漁夫說:“砍柴的事我不太了解。就拿我釣魚這事來看,換做別的事也是同樣的道理。我曾經釣到一條大魚,它拼命掙扎,和我較上勁了。我想放棄它,卻又舍不得,想把它拉上來,又沒那么大的力氣制服它。折騰了一整天才把魚釣上來,期間我差點溺水。這可不只是身體受傷的危險啊。魚和柴雖然不同,但因為貪心而遭遇損傷這點是一樣的。一百斤的東西,如果在自己力氣承受范圍之內,還好;要是十斤的東西,超出了自己力氣所能承受的范圍。超出了承受范圍,即便多一毫的重量,都會帶來危害,更何況是十斤呢!我貪圖那條魚,和你貪圖更多的柴,又有什么不同呢!” 樵夫感嘆道:“我從今往后,算是知道量力而行的人,才是有智慧的啊!” 【解讀】這段對話借漁夫的親身經歷,將釣魚與砍柴類比,點明人在面對誘惑時的共性——貪心。漁夫描述釣大魚時因不舍放棄、又無力捕獲,差點釀成大禍,凸顯過度貪求超出自身能力范圍事物的危險性,樵夫由此受到觸動,得出“量力而動”的感悟,傳遞出做事需認清自身能力邊界,克制貪念,莫因過度逐利而讓自身陷入險境的道理,蘊含深刻的處世智慧與自我警醒意識。 十、“易理” 之辯 【原文】樵者謂漁者曰:“子可謂知《易》之道矣。吾也問:《易》有太極,太極何物也?” 曰:“無為之本也。” 曰:“太極生兩儀,兩儀,天地之謂乎?” 曰:“兩儀,天地之祖也,非止為天地而已也。太極分而為二,先得一為一,后得一為二。一二謂兩儀。” 曰:“兩儀生四象,四象何物也?” 曰:“大象謂陰陽剛柔。有陰陽然后可以生天,有剛柔然后可以生地。立功之本,于斯為極。” 曰:“四象生八卦,八卦何謂也?” 曰:“謂乾、坤、離、坎、兌、艮、震、巽之謂也。迭相盛衰終始于其間矣。因而重之,則六十四卦由是而生也,而《易》之道始備矣。” 樵者問漁者曰:“復何以見天地之心乎?” 曰:“先陽已盡,后陽始生,則天地始生之際。中則當日月始周之際,末則當星辰始終之際。萬物死生,寒暑代謝,晝夜變遷,非此無以見之。當天地窮極之所必變,變則通,通則久,故《象》言'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后不省方’,順天故也。” 樵者謂漁者曰:“無妄,災也。敢問何故?” 曰:“妄則欺他,得之必有禍,斯有妄也,順天而動,有禍及者,非禍也,災也。猶農有思豐而不勤稼稿者,其荒也,不亦禍乎?農有勤稼穡而復敗諸水旱者,其荒也,不亦災乎?故《象》言'先王以茂對時育萬物’,貴不妄也。” 樵者問曰:“姤,何也?” 曰:“姤,遇也。柔遇剛也,與夬正反。夬始逼壯,姤始遇壯,陰始遇陽,故稱姤焉。觀其姤,天地之心,亦可見矣。圣人以德化及此,罔有不昌。故《象》言'施命誥四方’,履霜之慎,其在此也。” 漁者謂樵者曰:“春為陽始,夏為陽極,秋為陰始,冬為陰極。陽始則溫,陽極則熱;陰始則涼,陰極則寒。溫則生物,熱則長物,涼則收物,寒則殺物。皆一氣別而為四焉。其生萬物也亦然。” 【譯文】樵夫對漁夫說:“您可以說是知曉《易經》之道了。我想問:《易經》里提到太極,太極是什么東西呢?” 漁夫回答:“它是無為的根本。” 樵夫又問:“太極生出兩儀,兩儀說的是天地嗎?” 漁夫說:“兩儀是天地的源頭,不只是代表天地而已。太極一分為二,先得到的一份是一,后得到的一份是二,這一、二就叫做兩儀。” 樵夫問:“兩儀生出四象,四象是什么呢?” 漁夫答道:“四象說的是陰陽剛柔。有了陰陽,之后才能夠產生天;有了剛柔,之后才能夠產生地。建功立業的根本,在這上面達到極致。” 樵夫問:“四象生出八卦,八卦指的是什么呢?” 漁夫說:“指的是乾、坤、離、坎、兌、艮、震、巽。它們交替興衰,始終都在這個范圍里循環。在此基礎上重疊組合,那么六十四卦就由此產生了,《易經》的道理也就完備了。” 樵夫問漁夫:“從復卦怎么看出天地的本心呢?” 漁夫回答:“先前的陽氣已經耗盡,后面的陽氣剛剛萌生,這正是天地開始萌生的時候。中間階段對應的是日月剛剛循環的時候,末尾階段對應的是星辰開始與終結交替的時候。萬物的生死、寒暑的交替、晝夜的變遷,不通過這個(復卦)沒辦法看出來。當天地到了窮盡必須轉變的時候,轉變就能暢通,暢通就能長久,所以《象傳》說'先王在冬至這一天關閉關卡,商旅不外出走動,君主也不巡視四方’,這是順應天道。” 樵夫對漁夫說:“無妄卦,意味著災禍。冒昧問一下,這是為什么呢?” 漁夫說:“心存虛妄就是欺騙他人,得到了也必定會有災禍,這就是有妄。順應天道行動,要是遭遇災禍,這不是普通的禍,而是天災。就好比農夫想著豐收卻不勤懇耕種,田地荒蕪了,這不就是禍嗎?農夫勤懇耕種卻因為水旱災害導致莊稼失敗,田地荒蕪了,這不就是災嗎?所以《象傳》說'先王順應時節,勤勉地培育萬物’,看重的就是不存虛妄。” 樵夫問道:“姤卦,是什么意思呢?” 漁夫回答:“姤,是相遇的意思。陰柔遇到陽剛,與夬卦正好相反。夬卦一開始是逼迫陽剛壯大,姤卦一開始是陰柔遇到陽剛壯大的狀態,陰氣開始遇到陽氣,所以稱為姤。觀察姤卦,天地的本心,也能夠看出來。圣人用德行感化到這種地步,沒有不昌盛的。所以《象傳》說'發布命令,昭告四方’,踏霜時就要謹慎,道理就在這里。” 漁夫對樵夫說:“春天是陽氣開始生發的時候,夏天是陽氣達到極致的時候,秋天是陰氣開始生發的時候,冬天是陰氣達到極致的時候。陽氣開始生發就溫暖,陽氣達到極致就炎熱;陰氣開始生發就涼爽,陰氣達到極致就寒冷。溫暖就催生萬物,炎熱就助長萬物,涼爽就收獲萬物,寒冷就消殺萬物。這都是同一氣分化成四種狀態。萬物的生長也是同樣的道理。” 【解讀】這段對話圍繞《易經》展開深度探討。闡釋《易經》基本概念,從太極這一無為根本出發,梳理其分化出兩儀、四象、八卦乃至六十四卦的邏輯脈絡,揭示各元素層層遞進構建起易理體系,展現古人對宇宙生成的哲學認知。借復卦解讀天地循環、萬物更迭規律,強調其體現天地窮極而變、變則通久的特性,凸顯順應天時的重要性,是古人依據卦象洞察自然與社會運轉節律的體現。區分“禍”“災”,點明心存虛妄得之有禍,即便順應天道遇不利也是天災,借農夫事勸人務實勤懇、不存非分之想,將卦理融入日常行事準則。解析姤卦的“遇”意及陰陽剛柔關系,凸顯圣人以德化順應此卦象的昌盛之態,提示人們要對細微變化保持警醒,見微知著,蘊含修身治國的智慧。把四季更迭和陰陽之氣消長關聯,說明一氣化四、影響萬物生長,用自然規律映照易理,反映古人用陰陽學說統攝自然現象、總結世間規律的思維方式。 十一、“人物” 之辯 【原文】樵者問漁者曰:“人之所以能靈于萬物者,何以知其然耶?” 漁者對曰:“謂其目能收萬物之色,耳能收萬物之聲,鼻能收萬物之氣,口能收萬物之味。聲色氣味者,萬物之體也。目耳口鼻者,萬人之用也。體無定用,惟變是用。用無定體,惟化是體。體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備矣。然則人亦物也,圣亦人也。 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萬物之物,有億物之物,有兆物之物。生一一之物,當兆物之物者,豈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萬人之人,有億人之人,有兆人之人。當兆人之人者,豈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 物之至者始得謂之物之物也。人之至者始得謂之人之人也。夫物之物者,至物之謂也。人之人者,至人之謂也。以一至物而當一至人,則非圣人而何?人謂之不圣,則吾不信也。何哉?謂其能以一心觀萬心,一身觀萬身,一物觀萬物,一世觀萬世者焉。 又謂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謂其能以上識天時,下盡地理,中盡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謂其能以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今古,表里人物者焉。 噫!圣人者,非世世而效圣焉。吾不得而目見之也。雖然吾不得而目見之,察其心,觀其跡,探其體,潛其用,雖億萬千年亦可以理知之也。人或告我曰:'天地之外,別有天地萬物,異乎此天地萬物。’則吾不得而知之也。 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凡言知者,謂其心得而知之也。言言者,謂其口得而言之也。既心尚不得而知之,口又惡得而言之乎?以不可得知而知之,是謂妄知也。以不可得言而言之,是謂妄言也。吾又安能從妄人而行妄知妄言者乎!” 漁者謂樵者曰:“仲尼有言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夫如是,則何止于百世而已哉!億千萬世,皆可得而知之也。 人皆知仲尼之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不欲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則已,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為仲尼,則舍天地將奚之焉?人皆知天地之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不欲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則已,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為天地,則舍動靜將奚之焉? 夫一動一靜者,天地至妙者歟?夫一動一靜之間者,天地人至妙者歟?是知仲尼之所以能盡三才之道者,謂其行無轍跡也。故有言曰:'予欲無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其此之謂與?” 【譯文】樵夫問漁夫說:“人之所以能比萬物更靈慧,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 漁夫回答道:“因為人的眼睛能捕捉萬物的色彩,耳朵能收納萬物的聲音,鼻子能感知萬物的氣息,嘴巴能品嘗萬物的味道。聲色氣味,是萬物的外在形態;目耳口鼻,是眾人的感知器官。外在形態沒有固定的用途,只依據變化來發揮作用;感知器官沒有固定的形態,只依據造化來形成形體。形體與功用相互交融,人與萬物的道理就完備了。既然如此,那么人也是物,圣人也是人。 有匯聚一種事物特性的物,有匯聚十種事物特性的物,有匯聚百種事物特性的物,有匯聚千種事物特性的物,有匯聚萬物特性的物,有匯聚億物特性的物,有匯聚兆物特性的物。能孕育出獨一無二之物,抵得上匯聚兆物特性之物的,難道不是人嗎!有平凡如一人的人,有才能抵得上十人的人,有才能抵得上百人的人,有才能抵得上千人的人,有才能抵得上萬人的人,有才能抵得上億人的人,有才能抵得上兆人的人。能擔當得起兆人能力的,難道不是圣人嗎!由此可知,人是萬物中最杰出的。圣人,是人類中最杰出的。 最杰出的物,才稱得上是匯聚萬物特性之物。最杰出的人,才稱得上是匯聚眾人智慧之人。所謂匯聚萬物特性之物,就是極致的物。所謂匯聚眾人智慧之人,就是極致的人。用一個極致的物對應一個極致的人,那不是圣人是什么?有人說他不是圣人,我可不相信。為什么呢?因為圣人能以自己的一顆心去體察萬眾之心,以自身去體察萬眾之身,以一物去洞察萬物,以一世去洞察萬世。 還因為圣人能用自己的心代替上天的意志,用口代替上天發言,用手代替上天勞作,用身軀代替上天行事。又因為圣人能上知天時,下通地理,中悉物情,洞察人事。還能統括天地,出入于造化之間,穿梭于古今,溝通表里,洞察人物。 唉!圣人并非每個時代都能效仿出現的,我沒辦法親眼見到。即便我沒辦法親眼見到,考察圣人的心跡,探究其本體,洞察其功用,即便歷經億萬千年,也能用道理推知。有人告訴我說:'天地之外,另有天地萬物,和我們所處的天地萬物不同。’那我沒辦法知曉。 不只是我沒辦法知曉,圣人也沒辦法知曉。但凡說到'知’,是指用心去領悟而知曉;說到'言’,是指用口表達出來。既然內心都沒辦法知曉,嘴巴又怎么能說出來呢?用不可知的方式去知曉,這叫虛妄的知曉。用不可說的方式去言說,這叫虛妄的言說。我又怎么能跟隨虛妄之人去做虛妄的知曉與言說呢!” 漁夫對樵夫說:“孔子曾說:'殷代沿襲夏朝的禮制,其中增減的內容是可以知道的;周代沿襲殷代的禮制,其中增減的內容是可以知道的。將來繼承周代的朝代,即便歷經百世,也是可以知道的。’既然如此,又何止百世呢!億千萬世,都能夠推知。 人們都知道孔子之所以是孔子,卻不知道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的原因,不想知道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就算了,要是一定想知道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的原因,除了從天地中尋找答案,還能去哪里呢?人們都知道天地之所以是天地,卻不知道天地之所以成為天地的原因,不想知道天地之所以成為天地就算了,要是一定想知道天地之所以成為天地的原因,除了從動靜中尋找答案,還能去哪里呢? 一動一靜,難道不是天地間最為精妙的嗎?而一動一靜之間,難道不是天地人之間最為精妙的嗎?由此可知,孔子之所以能窮盡天、地、人三才之道,是因為他行事不留痕跡。所以他說'我不想再多說了’,又說'天說什么了呢?四季照樣運行,萬物照樣生長。’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解讀】這段對話蘊含深邃的哲學思考。從人的感官與萬物特性互動出發,闡述人之所以靈于萬物,在于感官能感知萬物形色聲味,借體用關系點明人是萬物之靈,圣人又是人中之最,凸顯人的獨特地位與圣人超凡的洞察、代天行事能力,構建起人、物、圣人的層級關系。面對天地之外未知世界,秉持理性,認為內心無法領悟、嘴巴無法言說的事物,強行知曉、言說就是虛妄,反映出不盲目臆測的務實觀念,勸人立足可知去探索世界、理解道理。借孔子言論深挖圣人特質與天地規律,指出要從天地探尋圣人成因,從動靜理解天地本質,強調孔子行事無痕、順應自然,如同天不言而四時行、百物生,揭示圣人契合天地至妙、三才之道的高深境界,啟發人從自然運轉、天地根本特性去領悟圣人和天地的深邃智慧。 十二、“權變” 之辯 【原文】漁者謂樵者曰:“大哉!權之與變乎?非圣人無以盡之。變然后知天地之消長,權然后知天下之輕重。消長,時也;輕重,事也。時有否泰,事有損益。圣人不知隨時否泰之道,奚由知變之所為乎?圣人不知隨時損益之道,奚由知權之所為乎?運消長者,變也;處輕重者,權也。是知權之與變,圣人之一道耳。” 【譯文】漁夫對樵夫說:“權變,真是意義重大啊!除了圣人,沒人能將它的內涵窮盡。事物發生變化,而后才能知曉天地間的消長規律;懂得權衡,而后才能明白天下事的輕重緩急。消長,關乎時間的流轉;輕重,關乎事情的狀況。時間有順逆,事情有增減。圣人要是不懂得順應時間流轉的順逆之道,又從何知曉變化的緣由呢?圣人要是不懂得順應事情增減的應對之法,又從何知曉權衡的要點呢?促使消長發生的,是變化;處理輕重之事的,是權衡。由此可知,權衡與變化,對于圣人而言,本就是同一類道理。” 【解讀】這段話聚焦“權”與“變”,賦予二者極高地位,稱唯有圣人能徹悟。先點明變化讓人洞察天地消長,權衡助人知悉天下輕重,把時間的否泰、事情的損益與之關聯,強調圣人需依循時勢的不同狀態,才能把握變化的根源、權衡的關鍵,最終說明權變一體,是圣人行事的重要準則,凸顯順應時勢、靈活權變在圣人智慧與處事哲學里的核心地位,為理解古人眼中圣人和天地人事規律互動提供思路。 十三、“生死” 之辯 【原文】樵者問漁者曰:“人謂死而有知,有諸?” 曰:“有之。” 曰:“何以知其然?” 曰:“以人知之。” 曰:“何者謂之人?” 曰:“目耳鼻口心膽脾腎之氣全,謂之人。心之靈曰神,膽之靈曰魄,脾之靈曰魂,腎之靈曰精。心之神發乎目,則謂之視;腎之精發乎耳,則謂之聽;脾之魂發乎鼻,則謂之臭;膽之魄發乎口,則謂之言。八者具備,然后謂之人。 夫人也者,天地萬物之秀氣也。然而亦有不中者,各求其類也。若全得人類,則謂之曰全人之人。夫全類者,天地萬物之中氣也,謂之曰全德之人也。全德之人者,人之人者也。夫人之人者,仁人之謂也。唯全人,然后能當之。 人之生也,謂其氣行,人之死也,謂其形返。氣行則神魂交,形返則精魄存。神魂行于天,精魄返于地。行于天,則謂之曰陽行;返于地,則謂之曰陰返。陽行則晝見而夜伏者也,陰返則夜見而晝伏者也。 是故知日者月之形也,月者日之影也。陽者陰之形也,陰者陽之影也。人者鬼之形也,鬼者人之影也。人謂鬼無形而無知者,吾不信也。” 【譯文】樵夫問漁夫說:“人們說人死后還有意識,有這回事嗎?” 漁夫回答:“有。” 樵夫又問:“怎么知道是這樣呢?” 漁夫說:“從人的生命狀態來知曉。” 樵夫問:“什么叫做人?” 漁夫說:“眼、耳、鼻、口、心、膽、脾、腎的氣息完備,這就叫做人。心的靈慧稱作神,膽的靈慧稱作魄,脾的靈慧稱作魂,腎的靈慧稱作精。心中的神通過眼睛發揮作用,就叫做視;腎中的精通過耳朵發揮作用,就叫做聽;脾中的魂通過鼻子發揮作用,就叫做嗅;膽中的魄通過嘴巴發揮作用,就叫做言。這八樣都具備,然后才稱得上是人。 人,是匯聚了天地萬物靈秀之氣的。然而也有不完備的情況,各自追尋同類聚合。要是完全具備人類應有的特質,就叫做全人之人。這類完備的人,聚合了天地萬物的中和之氣,被稱作全德之人。全德之人,就是人當中最杰出的。人當中最杰出的,也就是仁人。唯有全人,才能夠擔當得起這個稱呼。 人活著的時候,叫做氣在運行;人死了之后,叫做形體回歸。氣運行時,神魂相互交融;形體回歸時,精魄留存世間。神魂往天上運行,精魄向地下返還。往天上運行,就叫做陽行;向地下返還,就叫做陰返。陽行的,就是白天出現、夜晚隱伏的;陰返的,就是夜晚出現、白天隱伏的。 所以知道,太陽是月亮的形體,月亮是太陽的影子;陽是陰的形體,陰是陽的影子;人是鬼的形體,鬼是人的影子。有人說鬼沒有形體也沒有意識,我不相信。” 【解讀】這段對話圍繞生死、人鬼展開獨特探討。先定義人是具備完整感官與臟器之氣的存在,闡述心、膽、脾、腎對應的神、魄、魂、精如何借感官發揮作用,塑造出完整的人,又依完備程度區分出全人、全德之人、仁人,體現古人對理想人格從生理到品德的綜合認知。提出生死關乎氣行、形返,伴隨神魂、精魄的動靜,劃分出陽行陰返,對應晝夜,用自然陰陽規律類比生死轉換,融入循環往復的哲學觀念,將生死現象與宏觀陰陽秩序相連。類比日與月、陽與陰,推導出人鬼關系,視鬼為人的影子,否定鬼無形無知的說法,反映古人基于陰陽辯證思維,對死后世界大膽推測想象,拓展了傳統生死觀,蘊含對未知神秘領域的別樣思考。 十四、“小人” 之辯 【原文】樵者問漁者曰:“小人可絕乎?” 曰: “不可。君子稟陽正氣而生,小人稟陰邪氣而生。無陰則陽不成,無小人則君子亦不成,唯以盛衰乎其間也。陽六分,則陰四分;陰六分,則陽四分。陽陰相半,則各五分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時有盛衰也。治世則君子六分。君子六分,則小人四分,小人固不能勝君子矣。 亂世則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謂各安其分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婦不婦,謂各失其分也。此則由世治世亂使之然也。 君子常行勝言,小人常言勝行。故世治則篤實之士多,世亂則緣飾之士眾。篤實鮮不成事,緣飾鮮不敗事。成多國興,敗多國亡。家亦由是而興亡也。夫興家與興國之人,與亡國亡家之人,相去一何遠哉!” 【譯文】樵夫問漁夫說:“小人可以被杜絕嗎?” 漁夫回答:“不可以。君子秉持陽剛正氣而生,小人秉持陰柔邪氣而生。沒有陰,陽就無法成就,沒有小人,君子也無法成就,只是在這之中有盛衰的變化。陽氣占六分,那么陰氣就占四分;陰氣占六分,那么陽氣就占四分。陰陽各占一半,那就是各五分了。由此可知,君子與小人在不同時期會有盛衰變化。在太平盛世,君子占六分,君子占六分的話,小人就占四分,小人自然沒辦法勝過君子。 到了亂世就反過來了。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兄像兄、弟像弟、夫像夫、婦像婦,這就叫各安本分;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兄不像兄、弟不像弟、夫不像夫、婦不像婦,這就叫各失本分。這都是由世道是治還是亂造成的。 君子常常行動勝過言語,小人常常言語勝過行動。所以世道太平的時候,篤實的人就多;世道混亂的時候,粉飾作偽的人就多。篤實之人很少有辦不成事的,粉飾作偽之人很少有不把事辦砸的。事情辦成國家就興盛,事情辦砸國家就滅亡。家族也是因此而興亡的。使家族、國家興盛的人與導致國家、家族滅亡的人,相差是多么大啊!” 【解讀】這段對話蘊含豐富的社會哲學思想。以陰陽理論解釋君子與小人的存在,認為二者相互依存,如同陰陽缺一不可,且隨時代變遷有盛衰交替,否定徹底消除小人的可能性,反映出一種辯證看待人性群體的觀念,提醒人們正視社會多元性。點明世道治亂決定社會風氣,治世里人們各安本分,君子占優,行事篤實;亂世則秩序崩壞,小人得勢,人們虛浮作偽。凸顯良好世道對端正風氣、成就事業的關鍵作用,也暗含對治世的向往。區分君子、小人言行風格,篤實重行的君子成事興國,言過其實的小人敗事亡國,借此強調個人行事風格影響家國命運,勸誡人們秉持務實態度,莫學小人浮于表面,為個人與家國發展敲響警鐘。 十五、“才正不正” 之辯 【原文】樵者問漁者曰:“人所謂才者,有利焉,有害焉者,何也?” 漁者曰:“才一也,利害二也。有才之正者,有才之不正者。才之正者,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才之不正者,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 曰:“不正,則安得謂之才?” 曰:“人所不能而能之,安得不謂之才?圣人所以異乎才之難者,謂其能成天下之事而歸之正者寡也。若不能歸之以正,才則才矣,難乎語其仁也。譬猶藥療疾也,毒藥亦有時而用也,可一而不可再也,疾愈則速已,不已則殺人矣。平藥則常日而用之可也,重疾非所以能治也。能驅重疾而無害人之毒者,古今人所謂良藥也。 《易》曰:'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如是,則小人亦有時而用之。時平治定,用之則否。《詩》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小人之才乎!” 【譯文】樵夫問漁夫說:“人們所說的才能,有的帶來益處,有的卻帶來害處,這是為什么呢?” 漁夫回答:“才能本身是一樣的,利害卻有兩種情況。有正當的才能,也有不正當的才能。正當的才能,對他人有利,最終也對自身有益;不正當的才能,利于自身卻會傷害他人 。” 樵夫問:“不正當的,怎么還能稱作才能呢?” 漁夫說:“別人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怎么能不稱作才能呢?圣人之所以覺得才能難得,是因為能夠成就天下之事,同時又將事情引向正道的人太少了。要是不能把事情引向正道,雖說有才能,卻很難說他有仁德。這就好比用藥治病,有毒的藥有時候也會用到,用一次可以,不能多次用,病好了就得趕緊停用,不停用就會害死人。平和的藥平日里就可以常用,不過對付重病就沒法治愈了。既能治好重病又沒有毒害的藥,就是古往今來人們所說的良藥。 《易經》上說:'天子頒布命令,分封諸侯、大夫,小人不可任用 。’如此看來,小人有時候也會被任用。在時局平穩、天下安定的時候,任用小人就不行了。《詩經》里講:'別的山上的石頭,可以用來雕琢玉器。’這說的大概就是小人的才能吧!” 【解讀】這段對話深入剖析了“才”的兩面性。明確指出才能有正當與不正當之分,正當才能利他利己,不正當才能利己害人,打破人們對才能單一的正向認知,引導從道德維度去審視才能的運用。承認不正當的能力也算才能,因為它展現出常人不及之處,但強調有能缺德難稱仁人,就像毒藥雖能治病卻有危害,借此批判有才無德現象,凸顯品德對才能的制衡。借經典語句,表明小人之才在特定動蕩局勢下或有可用之處,但太平時期絕不可用,如他山之石偶爾能為我所用,卻不能忽視其本質,為用人者權衡利弊、區分時勢選人提供思路,蘊含用人智慧與道德考量。 十六、“擇用” 之辯 【原文】樵者謂漁者曰:“國家之興亡,與夫才之邪正,則固得聞命矣。然則何不擇其人而用之?” 漁者曰:“擇臣者,君也;擇君者,臣也。賢愚各從其類而為。奈何有堯舜之君,必有堯舜之臣;有桀紂之君,而必有桀紂之臣。堯舜之臣,生乎桀紂之世,桀紂之臣,生于堯舜之世,必非其所用也。雖欲為禍為福,其能行乎?夫上之所好,下必好之。其若影響,豈待驅率而然耶? 上好義,則下必好義,而不義者遠矣;上好利,下必好利,而不利者遠矣。好利者眾,則天下日削矣;好義者眾,則天下日盛矣。日盛則昌,日削則亡。盛之與削,昌之與亡,豈其遠乎?在上之所好耳。夫治世何嘗無小人,亂世何嘗無君子,不用則善惡何由而行也。” 【譯文】樵夫對漁夫說:“國家的興亡,以及才能的正邪,我已經聽您講明白了。既然如此,為什么不精心挑選合適的人來任用呢?” 漁夫回答:“挑選臣子,是君主的職責;挑選君主,是臣子的分內事。賢能與愚昧的人各自依從同類來行事。為什么有堯、舜這樣的君主,就必然會有堯、舜那樣的臣子;有桀、紂這樣的君主,就必然會有桀、紂那樣的臣子呢。堯、舜的臣子,要是生在桀、紂的時代,桀、紂的臣子,要是生在堯、舜的時代,肯定不會被任用。即便他們想要制造禍端或者帶來福運,又怎么能夠實行呢?上位者喜好的東西,下位者必定也喜好,就如同影子跟隨形體、回聲緊隨聲音一樣,哪里還需要驅使督促才會這樣呢? 上位者崇尚道義,下位者必然也崇尚道義,那些不講道義的人就會遠離;上位者追逐私利,下位者必然也追逐私利,那些不追逐私利的人就會遠離。追逐私利的人多了,天下就會一天天衰敗;崇尚道義的人多了,天下就會一天天興盛。一天天興盛就會繁榮昌盛,一天天衰敗就會走向滅亡。興盛與衰敗,昌盛與滅亡,距離難道很遠嗎?全在于上位者的喜好罷了。太平盛世怎會沒有小人,亂世又怎會沒有君子,關鍵是用不用他們,不用的話,善惡又怎么能表現出來呢。” 【解讀】這段對話聚焦用人與治國。點明君臣之間存在雙向選擇,君擇臣、臣亦擇君,而且賢愚各自“物以類聚”,特定臣子適配特定君主,跨時代則難以施展,暗示用人要契合大環境與雙方特質。著重強調君主喜好的示范作用,如影隨形般帶動臣子風氣,義利導向不同,會使天下走向盛昌或衰亡,凸顯君主品性、追求對國家走向的關鍵引領,勸誡君主當崇義棄利。指出無論盛世亂世,善惡兩類人都存在,關鍵在是否啟用,說明用人策略直接決定善惡行徑能否得逞,側面督促執政者善用用人權,為營造良好社會風氣、穩固國家興衰把關。 十七、“善惡” 之辯 【原文】樵者曰:“善人常寡,而不善人常眾;治世常少,亂世常多,何以知其然耶?” 曰:“觀之于物,何物不然?譬諸五谷,耘之而不苗者有矣。蓬莠不耘而猶生,耘之而求其盡也,亦未如之何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道,有自來矣。君子見善則喜之,見不善則遠之;小人見善則疾之,見不善則喜之。善惡各從其類也。 君子見善則就之,見不善則違之;小人見善則違之,見不善則就之。君子見義則遷,見利則止;小人見義則止,見利則遷。遷義則利人,遷利則害人。利人與害人,相去一何遠耶? 家與國一也,其興也,君子常多而小人常鮮;其亡也,小人常多而君子常鮮。君子多而去之者,小人也;小人多而去之者,君子也。君子好生,小人好殺。好生則世治,好殺則世亂。君子好義,小人好利。治世則好義,亂世則好利。其理一也。” 釣者談已,樵者曰:“吾聞古有伏羲,今日如睹其面焉。”拜而謝之,及旦而去。 【譯文】樵夫說:“善良的人常常很少,而不善良的人常常很多;太平的世道常常少見,混亂的世道常常常見,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 漁夫回答:“觀察世間萬物,哪一樣不是如此呢?就拿五谷來說,認真耕種了,可還是有長不出苗的情況。蓬草、莠草即便不耕種,依舊生長,就算費力去鏟除,也很難除盡。由此可知,君子與小人的處世之道,由來已久。君子看見善事就感到欣喜,看見不善之事就遠遠避開;小人看見善事就心生嫉妒,看見不善之事卻很高興。善惡各依其類。 君子見到善事就主動靠近,見到不善事就避開;小人見到善事就避開,見到不善事反而湊上去。君子見到義舉就追隨,見到利益就止步;小人見到義舉就止步,見到利益就趨附。追隨義舉能造福他人,追逐利益則會傷害他人。造福他人與傷害他人,差距是多么大啊! 家族與國家是一樣的道理,家族或國家興盛的時候,君子往往居多,小人往往很少;家族或國家衰敗的時候,小人往往居多,君子往往很少。君子多了,離開的是小人;小人多了,離開的是君子。君子愛惜生命,小人喜好殺伐。愛惜生命,世道就太平;喜好殺伐,世道就混亂。君子崇尚道義,小人追逐利益。太平世道崇尚道義,混亂世道追逐利益。道理是相通的。” 漁夫說完,樵夫說:“我聽說古代有伏羲,今天跟您交談,就好像親眼見到伏羲一樣。”樵夫向漁夫拜謝,等到天亮就離開了。 【解讀】這段對話探討善惡與治亂現象。借五谷、雜草生長狀況類比,說明君子、小人之道古已有之,難以改變。君子、小人對善惡秉持迥異態度,前者好善遠惡,后者嫉善喜惡,致使善惡人群分布失衡,天然形成善人少、不善人多的局面。對比君子、小人面對義利時的不同選擇,君子遷義止利、利人,小人遷利止義、害人,凸顯二者本質區別,也解釋亂世逐利、治世尚義的風氣成因,為理解社會風氣走向提供人性角度依據。把家國興衰同君子、小人數量掛鉤,興盛時君子多、小人少,衰敗時反之,且點明二者喜好對立,君子好生、好義促成治世,小人好殺、好利引發亂世,揭示社會興衰背后的人事關鍵因素,蘊含勸人從善、崇義的道德勸誡與治國理政智慧。樵夫最后把漁夫比作伏羲,足見其欽佩,側面烘托漁夫言論的精妙深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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